丙午八月祭之虫漩涡

注:

《虫漩涡》一文,是二十多年前, 散文、小说家韩少华兄与我聊天时给我的灵感。在祭奠丙午的同时,也谨以此文怀念英俊、儒雅,如亲人般的少华兄。

刘树生,年生,山东蓬莱人。曾为中国艺术研究院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硕士生导师。年被北京电影学院录取,在文学系进修。年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自年在报刊发表作品以来,共发表论文、评论二百余篇,另有电影电视剧本百余部、集。专著:《中国第五代电影》(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中国新时期电影回顾》(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一部影片的诞生》(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文学作品:《爱,应从负数开始》(工人出版社出版)、《陶魂》(华文出版社出版);电影文学剧本:《蔡伦》、《浑浊的海》、《太极》、《保龄奇谭》等。电视连续剧:《谋圣鬼谷子》《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风云》、《玉堂春》、《雪泥鸿爪》、《七品芝麻官》、《鲁班大师》等。发表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三百余篇,其中小说《广仁宫轶事》获《钟山》文学奖,入选年全国 短篇小说;《新中国同龄人》获《人民文学》 报告文学奖;许多作品多次获 各种奖项。研究论文《说〈老井〉兼论吴天明》、《〈盗马贼〉的宗教情绪》、《中国当代电影中的俗文化》分获中国艺术研究院 、二、四届 学术成果奖。在学术研究中,主攻当代电影史论;剧作理论研究。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会理事;电影评论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

作者和夫人朱旗在嘉兴孔子学堂

虫漩涡

医院痊愈回家,发现院里凭添了几户人家。是街道革委会指示房管部门安插进来住房困难的“革命群众”。

金家院子的门洞被封上,成一间小屋。院墙开洞整出一个斜门。门洞封起来的小屋住进了孤寡的白阿姨。

既成事实了,毓秋也不敢吭声。

白寡妇当初是福绥境街道第三造纸厂转正的临时工。后来被开除了。

福绥境第三造纸厂专门生产“手纸”,就是那种所谓的“卫生纸”。现如今京城居民早已弃用。那会儿的工艺流程是,先将废旧图书报纸在水泥池子浸,再用搅拌机粉碎,然后强酸、强碱泡,最终捣烂成纸浆,过大筛子虑细、漂白;再上传送带烘干,成大卷大卷的白纸再来一道加皱褶工艺后,按尺寸切成细长条打卷儿,加封包装。封面的图案是斜分的绿白两色,中间黑字“优质卫生纸”,下边一排红色小字:“北京西城区福绥境第三造纸厂”。

这种手纸,每卷一毛三。便宜,自然糙些,有点蝲屁股!那年月一种从上海来的高级“双鱼”,三毛八;胡同里的居民除极少殷实人家,没人舍得使。

小时候来北京那会儿,解大手都是用高粱杆儿劈成薄片在屁股上刮屎呢!当年院里有茅坑,角落放黑釉坛子,插秫秸片儿。这要搁现在,没准嘚成文物。

到了丙午年夏天,造纸厂遇到了发展瓶颈。

怎么呢?是旧报纸不敢用了。那会儿几乎所有报纸,不管是《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等等等等……所有报纸的头版右上角必须刊登“ 指示”!

不用报纸倒不是上面有“红头文件”,只是厂革委会“肝儿颤”,这万一被人上纲上线,说把“ 指示”弄成手纸擦了屁股——这还不嘚拉出去毙喽?

没办法,只能用旧书本打浆。可这也得小心。厂长专门派一检验员查原料。但凡有沾毛主席、林副主席,乃至“万寿无疆”、“永远健康”的,立马得撤下来另行处理。原料不够咋办呀?那年月的主任、书记真是难死了!

不过老天爷饿不死瞎家巧(雀)儿,书记搜肠刮肚,总算想出“辙”。他到“抓促办”(抓革命促生产办公室)开张介绍信,然后骑上车到全市各红卫兵总部、分部,去联系,只要那里有“破四旧”抄家来的字画、古籍、书信,统统以抓革命促生产的名义找车给拉回来!送进纸浆池子!

于是,在丙午八月的一段时候里,福绥境造纸厂出的手纸里就常常夹杂着用抄家字画古籍打浆制造的“手纸”。那时候福绥境居民们嘚多么牛逼呀!您想啊,说不定哪天,你擦屁股的“手纸里,没准儿就有八大山人和郑板桥的绝品呢!搁到今天,放苏富比一拍——上亿!您说您那屁眼儿得多金贵呀!

有一次我路过造纸厂,就亲眼看见一张张被扯碎的古字画,什么元四家的文征明、范宽;扬州八怪的朱耷、郑燮;近代吴昌硕的写意、黄宾虹的山水、齐白石的虾米……据后来人考查,在丙午“红八月”里,仅仅名人字画和古籍善本,送进纸浆池子就有五百多顿!五百吨的文物珍品啊,搁到现在,那价值!少说也值几万亿美金!把这些钱分给老百姓,中国的“小康”嘚提早多少年啊?

也正是这几百吨的“四旧”,福绥境造纸厂成了“抓革命促生产”的样板!

区革命委员会花五六块钱买块红绸子做了面大锦旗,上书几个大字:

“化腐朽为神奇!”

白寡妇大约就是在那会儿犯了错误。

她刚解放在珠市口丰泽园后身一进城将军院里做奶妈,将军在陕北娶的那女大学生五三年生了儿子,正值 过鸭绿江抗击美国佬,起名叫“援朝”。

没那么寸的,白寡妇的遗腹子刚出生就夭折,她的奶水多,小援朝足足在白寡妇怀里嘬了两年多的奶水,给喂得白白胖胖。为此,薛家都感激她、善待她,还出钱把她后脖埂上的瘤子给做了手术,小援朝断奶后还整天黏在怀里嘬奶、摸“簪儿(奶头)”。这样,就又带了七八年,一直到那孩子上六年级。后来将军夫人把她推荐到造纸厂当临时工,再后来就转了正。

刚进厂那会儿,白一身列宁装,白净,胸挺老高,时下观点应算作“性感”。

白寡妇是个知恩图报的,知道薛将军喜欢字画,就从仓库“废料堆”里随便抽出了一个画轴,给送过去。

这事偏偏就被管闲事的工友给捅到厂革委会!成为造纸厂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年月一丁点小事都能上纲上线,犯了“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罪行”,批斗和惩罚是免不掉的。

“红八月”那档口,朝朝爹薛将军,因为是“四野”的跟过林副统帅,有觉悟,迅速与“刘、邓”划清界限!成了北京宣武区革命委员会的二把手。在两条路线的斗争中,站到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

造纸厂的领导没那胆子去“将军府”要画,再说了,一卷“破造纸原料”,也值不当的。可这火只能撒到白寡妇身上,书记当着全厂职工宣布:“开除白玉兰!”自此白寡妇成了编制外的无业游民。

从打没了工作,白寡妇再也“性感”不起来,列宁装还穿着,可越来越脏,越来越破。她每日靠捡破烂挣口“嚼根儿”,对付活着。

丙午八月,学校、街道、单位造反派林立,大街上、校园里,甚至中南海的墙头,到处贴大字报、大标语。

大字报多用很薄的彩纸,红、绿、黄、粉五颜六色。用大条帚刷一层浆糊,贴一层纸。一层又一层纸,一层又一层浆糊,待到很厚很厚“干倍儿”之后,打了卷儿。白寡妇就趁夜晚去街上扯大字报,打成卷捆着送废品站换点钱。收废品的说,这种纸浆糊多,压分量,所以给不上几分钱。

可架不住多啊。白寡妇靠扯大字报混个半饱也不算难事。除此,小屋里一切日用尽有:餐桌、板凳、搪瓷脸盆、把儿缸子,甚至还有一只屁股垫儿有窟窿的藤椅,搁到现在,当恭凳用刚好。就是没有床。

白寡妇有办法,两晚上功夫,扯了厚厚的半屋子大字报,一张一张喷上水给弄平整,软软乎乎的单人床就铺摞垫好。那“床”白寡妇躺着舒服,一点也不亚于现如今五星级酒店总统套里的“席梦思”! 不足是,那“床”发散出臭墨汁和馊浆糊味道!“床”也还会变形。压着压着就矮了。于是就又往上垫“大字报”。天长日久,那“床”越来越瓷实,越来越高,已然比普通的床高出了不老少。白寡妇上床有些个费劲,欠着脚,屁股才能坐到“床沿儿”。

自从白寡妇住进门洞,金毓秋就觉着别扭,不自在。每出门过门洞,总有一股子混合型臭味扑面而来!如果再遇上白寡妇,就更惨。这老娘们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不洗一回澡,身上的那股子馊臭,能呛人一跟头!久而久之,毓秋出屋就捂鼻子憋气,跑出院门口再松手,深呼吸。

这招惹得老太太一屯数落!

“嘁!金家妞,您都涝(落)配的凤凰了,不如鸡啦!不待见俺?嫌俺腌臜,可俺是自食其力的,嫌俺不中闻?那是纯正的勿(无)产阶级味儿!您洋嘴出油(养尊处优),您身上那大小姐味儿,也只能算是‘封建余孽’、封资修’腐朽恶臭!俺还嫌你恶心呢……”

金毓秋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后来她见着我就唠叨:“……瞧那恶心劲儿的,真糟践了那名字!白玉兰?哼,哈,哈哈哈哈……”毓秋大笑。笑得我发毛,真怕她再神经了。

从此,毓秋出门先侦察,门洞没人,才快速冲出去!就那样也说不定碰上。

有一次金毓秋实在受不了啦,她硬着头皮找到白寡妇。

“白阿姨,我给您老人家五毛钱,您走一站地到红楼电影院旁边的澡堂子去洗个盆塘成么?”

“不成!”

白寡妇一口回绝!

“洗个澡的钱老娘有……可……”

接下来白寡妇一字一顿地说,“老、娘,不、习、惯!”

她歪着头,撇着嘴,继续数落,“……你要是嫌俺身上味熏着您了呢,就去找革委会那些个管事的,让他们给老娘换个独门独院住!俺还巴不得的呢……”

毓秋被抢白了一屯,没辙,只能臊么答儿地回屋。

白寡妇不简单,不光身上有味,还有股子混不论的横劲儿!

有一回我上锦什房街银行取钱。碰巧赶上白寡妇存钱。我不愿和她照面,躲一边。白寡妇把存折摆柜台上,银行服务员顺出一张红单子(银行储蓄的单子,取是绿色,存是红色)。

“填清楚!存多少?”

白寡妇从怀里掏出一大把脏兮兮的钞票,手指蘸着唾沫数。然后把存折往一旁推了推,开始填单子。

刚填完单子,突然发现存折不见了,她急得大喊:“存折哪?”她猛回头,发现一个人正要出门。她霎时间二话不说,扑上去,揪住那人,扭过来就是一记耳光!不容争辩,白寡妇目光如炬,逼视那人,吼了声:“拿出来!!”

其实她根本没看见,那时没监控录像,也不可能有证据说是那人拿了她存折。

整个银行里聚拢过目光。所有人都等待事件的发展。

白寡妇又吼一声:“快!再不拿出来俺弄死你!年轻轻的你不消(学)好!”

我正担心白寡妇会错抓人难以下台(因为我也没看见那人拿她的存折),被一巴掌扇晕了的家伙却怯生生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存折……

这事之后,从心里凭生出一份对这女人的敬畏。敬畏归敬畏,但她身上的馊臭却半点也没减少。可又经历了一次事儿,对白寡妇的印象有进一步改变。

那次白寡妇无意间捡了半瓶没喝完的二锅头。回到小门洞,就着咸菜疙瘩一屯喝。她平日没喝过酒,结果醉了。足足睡两天。

毓秋怕出事,让我去看看。进了小屋,白寡妇刚刚清醒。见我来,亲切地:“是生子啊?稀客。来,你要是不嫌弃白阿姨,坐坐……”

我硬头皮坐到那“恭凳”上。

突然我发现她那黑黢黢的脸上有流过泪的痕迹。沿着她泪沟,露出白白的一绺皮肤的本色。其实她皮肤挺白的呢。

“生子,俺心里苦啊……别看俺孤寡,可心里一直惦念着‘朝朝’……”

“白阿姨,‘朝朝’是谁呀?”

“薛援朝!就是我奶过的将军儿子,俺奶了他好多年呢!”

“吆,那可比亲娘恩情都大!”

“可我嘚谢‘朝朝’……”

“怎么呢?”我有些不解。

“你知不道,俺那小崽儿,只活了不到一周……那时我的奶水多,涨得绷楞绷楞的!疼得死去活来!嘚亏了‘朝朝’嘬我奶!要不然,这儿……”她揉着胸前那两团肉,继续道,“要不然这里头,嘚爆喽!直到现在,有时夜里就想起‘朝朝’嘬我奶的时候……那叫一个舒坦啊……所以说俺嘚感谢朝朝呢……他对俺老婆子有恩情呢……那孩子的小嫩手啊,小红嘴啊,他摸我奶,嘬我簪儿……”

白寡妇肯定是半醉半醒,沉浸在一种虚幻的幸福之中,她望着房顶,喃喃地:“……朝朝真的就是俺亲儿呀!”那神态俨然像极了抽完大烟产生快感的人……

我不由一阵心酸,一时想起了母亲,妈的奶也是鼓鼓的,小时候喂妹妹时,我凑过去看,妈用手挤,奶水滋出好远!吓得我乱跑!

妈有时呆呆地望我。做母亲的眼神总是令人心颤的。

此时的白寡妇完全就是一个母亲!她身上的味,他脸上的泥,他小屋里的馊臭……统统消失,只剩下一个母亲!

我把这感觉说给毓秋,她毫不以为然;她只顾愁眉苦脸地和我唠叨:“摊上这么一主儿,可怎么办呀?实在受不了啦!还不如回‘医院’呢……”

我摇摇头无可奈何。

老话说,蔫人出豹子,兔子急了也咬人。可能毓秋终是忍无可忍了!

一天我去帅府胡同金家院,刚进邪门,就听见白寡妇嚷嚷。“神经病啊?干这没屁眼儿的事儿?找抽呢吧?!”

白寡妇右手叉腰,左手怒指,那身姿就像一把高桩紫砂壶!

“金家小妞,敢给老娘使坏!你信不信?惹急了我,一把火烧了这院子!!”

我顶着这雷,硬着头皮走进去。

她见我进来,一把抓住我肩膀。吓我一跳!

“生子,你是复员军人觉悟高,您给断断,她把这院子里撒那么多的‘来苏水’想整成太平间啊?”

我去问毓秋,谁知她突然发起彪来!

“嘁!!你知道么?她有一天竟然端着尿盆往我门口倒!”

她盯我的眼神有些陌生。

“我实在受不了啦!!”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

曾经那么斯文娴静的大家闺秀,先是父亲的死;后来又在医院被整治了大半年;现如今又嘚忍受着白寡妇的恶俗和馊臭……

“要不,你先上我家和淑英挤挤?”我说。

“你家地儿本来就那么小,挤上我怎么住啊……再说了,我们家都这样了,我那不是人的哥,和家庭划清界限了……我得守着这儿啊?说不定我爸哪天就回来,一看家里没人,会难受的……”她擦着泪,喃喃地,才刚的歇斯底里和现在的悲戚细语,前后判若两人。

我怕她钻牛角尖,赶紧拉她:“走,先上我家,今儿晌午我妈做麻酱面……”

有阵子我在工厂里忙,也是派性斗争的那些事。足足有十多天,我没去金家,毓秋也没来夹道;大概是白寡妇消停了。

突然一天,金毓秋乐颠颠儿地跑来白塔寺夹道。没进门就喊:“生子!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呀!”

“毓秋,出啥事儿了?”我妈问她。

“白寡妇病危了,趴下了!真是报应!”毓秋说这话的当口,往日脸上那份文雅和娴静荡然无存。

我看她那幸灾乐祸的样儿,心里特别扭。

“毓秋,你怎么这样啊?还有功夫乐?赶紧给她家里捎信儿,送医院吧!”

毓秋哼了一声:“我才不管呢!”

我一听急了,抄起衣服就出门。

“你干嘛去呀?”

“去看看!”

我一路小跑,毓秋不情愿地跟着,嘴里嘟囔“真是的……咸吃萝卜淡操心。那臭老婆子,管她干嘛呀……”

屋里只有西墙有个小四方窗,紧闭,还拉上了窗帘——可能怕进风。

她真的是不行了。细骨如柴的身子像只瘦猫般蜷曲在“床”上呻吟。

突然,毓秋惊叫一声:“蟑螂!还有……”

是一只浑身发亮的小蟑螂和一只多足的小虫在白寡妇的胳臂上交叉着一起轻飘飘地爬来爬去,但是白寡妇却根本不去理会,似乎是已然习惯。

毓秋吓得跑出去,离开门洞老远。

屋子里的味道实在令人窒息,不敢喘气。

白寡妇颤颤巍巍伸出胳膊,瘦得啊,只剩下一层皮粘着骨头。

她可能有话说。我拉她手:“白阿姨,想说什么?”

白寡妇声音轻微:“俺明白,你是个心眼儿善的……阿姨想求你个事儿……”

“您说。”

“我枕头底下有个存折……珠市口丰泽园后身,廊坊头条……大院,‘朝朝’大名薛援朝,他从小是我奶大的。把这给他,算份念想,放心,他家没受冲击!”

“有话捎给他么?”

“生子,我肯定是不行了……一会儿的事……明儿个阴历七月十五,是‘中元’,佛教里叫‘盂兰盆节’,日子好记,让朝朝每年这会子,给俺烧张纸……”

“好,您老放心……”

掀开枕头时,存折上趴几只蟑螂,我使劲抖。那些虫儿,倏忽一下便不见。

翻开存折看了看——数字是元。这在今天看来很微不足道的金额,可对于白寡妇来说,她得扯多少吨“大字报”才能换出这数字啊!

我按地址找到廊坊头条薛家大院,按了门铃,出来个小战士。听说是找薛援朝,领着我进到第三跨院子的西厢房。小战士敲敲门:“报告!”

“进来。”声音细哑。

我进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青年打量了我一下。

他眼睛一翻:“我认识你么?”

“是白玉兰白阿姨让我来的……”

“白嬢嬢?她老人家还好么?”年轻人一下热情,感觉与刚进屋时截然异样。

“病危了,就快不行了!”

年轻人立马慌乱。我又递上了白寡妇赠予他的存折,说了“烧纸”的事。

他打开看存折,开始抽泣、哽咽。

“您不是说……白嬢嬢靠捡破烂为生么?咋能攒下这些……钱呀?!”

“是啊,一斤大字报才卖二分钱,嘚垒起多高一座大山,才能……”我说。

那青年一下趴桌上大哭起来。

“朝朝,咋着了……”有个中年妇女听到哭声赶过来。

“妈,白嬢嬢……不行了……”

“这么些日子都没消息,咋奏(就)知道不中了呢?”

将军夫人虽说曾是女学生,可仍操一口纯正的家乡“老呔(乐亭)”腔。

在他娘俩说话的功夫,他瞟了一眼屋里。发现薛援朝趴着的写字桌前墙上挂着一幅绢帛山水画轴。隐约可见题款是《寒泉策杖》,落款上有“衡山居士”四个楷书小字。凭我粗浅的美术知识,我知道是明四家之一文徵明的作品。当时就琢磨,那大概就是导致白玉兰被开除的“罪证”吧?

将军夫人把我领到客厅。给我沏上茶。

“小同志,真嘚谢你哩。俺家朝朝呢,从小是他白嬢嬢带大了的,吃过她两年奶,感情审(深)呐,他要是去喽,嘚受大刺激不是?可不中!俺们薛主任呢,工作忒忙!这种事可只能闹腾死我了!不管吧,他们爷俩准不答啊应!要是管哪,我这女同志,狗咬刺猬,知不道咋下嘴呀!你瞧这么着中不?我呐给警卫排打个招呼,让他们支派十来个任(人),奏(就)由你支配!我呢,再给你拿上两百块欠(钱),拿一身新点的衣裳,你奏看着对付吧……好唻,就奏么招(着)!”

那夫人一看就经过场面,镇得住,我被她那强大气场给齁住了,也没细想就应承下。权当是帮毓秋忙。人家不是还给十来个人让我指挥呢么?我在部队当五年兵,军衔升到了中士,也没指挥过一个班。

出将军院时,听得见薛援朝还在哭。白寡妇多年的奶总算没白给他嘬!

军区车队的一辆苏制“嘎斯”,载着我和十几个战士,其中还有两个女卫生兵,车呼呼地不大一会儿就从珠市口到了西四帅府胡同,单从交通这一点上说,那年代还是有值得怀念的地方。

白寡妇已断气,眼睛睁着。这或许是没见到“朝朝”的遗憾……

带队的班长果断地命令几个战士将白寡妇的遗体抬上嘎斯车,指着抱新衣裳的女兵,“到八宝山再穿……”

班长转身对我说:“同志,我们直接给送八宝山,让卫生员给洗干净,穿上干净衣裳,烧喽,任务是不是就完成了?”

我看了看身边的毓秋。

毓秋冷着脸说:“不成,你们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屋子给清理干净吧?”

班长看了看我:“首长说了,一切服从您的指挥!”

“那就帮忙给规整规整吧。”

“是,保证完成任务!”

十几个战士一屯折腾把个门洞小屋清理干净,女兵细致,还把窗台给掸干净, 只剩下那座厚厚实实的纸“床”!

班长请示:“这东西咋整?”

毓秋急不可耐地:“弄出去!赶紧弄出去!我一秒钟也不想再看到这屋里有任何白寡妇的东西!看着就想吐!”

“是!”班长转向战士们:“执行!”

“……班长,门太小……”

“废什么话?拆床!!”

立时有四个小战士将手插进纸床的半腰,一块喊号:“起!”

一层半尺厚的纸垫被八只手抠进去,“呼”地扯开。

“啊!”就在纸垫籀起的一刹那,屋里一阵惊悚瘆人的叫喊。

如果说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令人惊悚的场面,就是那会儿!!

这场面让我这当过卫生兵见过伤兵、出血、惨死场面的人都心惊肉跳!浑身“唰”地一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发根扎起,真是毛骨悚然!!

此时所有的战士连同班长都惊骇得面无血色;再看三个女人(毓秋和两个卫生员),早就跑出门洞,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读者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写东西的怂人就别卖关子了!

原来,就在战士们掀开那层纸床的时候,突然看到那大字报的纸床内部已然被亿万只虫子蛀空并盘踞成一大洞!在那洞里,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如胡麻子般填满了一洞各式各样的虫子,有带翅膀的蟑螂、土鳖,有多足的“钱串子”、蚰蜒、蜈蚣、蛰虫以及许许多多不知叫什么的大大小小毒虫,这众多的虫子们涌动、翻滚,纠缠,并且按照逆时针方向缓缓旋转,形成一个大大的虫漩涡!而在这漩涡的中心,盘踞着一只大约有半尺长的红褐色的巨大千足虫——肥厚发亮的大肉蜈蚣!且不用说这巨大的虫漩涡,就单单这只扭动卷曲,摇动两条长长触须、抖动密密麻麻细足的蜈蚣就足以让人心惊肉跳!

门洞里的我、班长和战士们都像冰雕般凝固了。

屋外的女人仍呕吐,屋里的男人们在沉默,呆滞足足持续有一分多钟!

毕竟还是班长,他果断地:“你们在这里待命!”他飞快跑出去,屋里的人谁也不知他要干什么。

虫漩涡仍是缓缓涌动、翻滚、纠缠、旋转……

时间似乎过了很长,班长终于回来。他手里握一团沾满汽油的棉纱,他一下将油纱投掷到虫漩涡的中心。

这一突如其来的异物,让漩涡里的虫子们如临大敌,一下停止旋转,迅速向那油纱发起攻击!尤其是那只大蜈蚣,它摆动着触须,张开大牙板,在油纱布上啃喫起来!只是一霎间的功夫,油纱布已不见,大蜈蚣亦不见——完全被淹没在密密麻麻虫子“军阵”里面……

这时的班长已然完全是战时指挥官的神情,他坚定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嚓”地划着,然后又在火柴盒的边缘点燃,当火光渐起的时候,猛地抛向虫漩涡。

就听“吃啦”一声,火柴盒里的火柴一起“刺啦”喷燃,几乎就在同时,“砰”地一团红亮的火光,是汽油爆发!又几乎是同时,“嗡”地一阵巨大闷响,一层黑色的“雾”炸开!原来是一大群飞虫腾空而起,随后是黑色雨点般的虫子残骸“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门洞里布满虫子们的尸体、残骸……

班长喊一声:“撤!”

所有人都跑出门洞。战士们边跑边胡噜着身上的虫们。

后面的景象让人难以置信!一股焦糊的恶臭随着黑烟追着我们,扑出门洞!

那天毓秋疯了,又哭又闹,撒泼打滚!

我妈叫妹妹淑秀看着她。

我随小嘎斯到八宝山送白阿姨去了。

八宝山虽然忙碌,但由于市革委会打了招呼,殡葬处派来最专业的奁师。

经过奁师和女卫生员们的清洗整理,遗体从排列整齐的战士身边,推向炼尸炉。

俩卫生员出来时悄悄说了句:“这老太太还挺白的……”

经过清洗的白阿姨白白净净,还画了点淡妆。我似乎是 次看清她的真实面容——安详、清秀,盖一条洁白的布单,身子瘦小,唯有胸部饱满地耸起,那曾经喂过朝朝的奶子,虽历经苦难还是那么不管不顾地高傲耸起!

说真心话,白阿姨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坯子!

离开八宝山的时候,我在嘎斯车上回望。大烟筒里冒出一股白烟,在湛蓝虚空中飘散。

我在想,一个原本白皙美丽的、胸部丰满的、饱含乳汁的母亲;一位曾哺育过朝朝的白嬢嬢;一个后来被境遇糟践成满身污垢、馊臭难闻的白寡妇;一个睡在“虫漩涡”床上的捡破烂女人,就这么化做一袭轻烟,在那丙午年的八月,消逝了,永远地消逝了。

白玉兰、白嬢嬢、白阿姨、白寡妇,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不用在苦岁月里熬日子,再也不用吃力地扯那些大字报,再也不用与那众多毒虫共眠!

她无声无息地,干干净净地走了。从此在帅府胡同的户籍里再也找不到白玉兰的名字……时至今日,可能只有她曾喂养过的朝朝说不定,或许会,偶尔在夜深梦回时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想起她那做为母亲符号象征的,柔软、丰满、温润而又饱满着甜美奶水的乳房吧……

小编(小竹?韦红)和作者

嘉兴孔子学堂

长按,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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