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北京晚报》个人专栏“记忆小屋”)
撰文/黄帅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今人能看到的古人掌故,涉及的人物在当时,或许都是引领风尚的名人,才有能在史册上留下点滴痕迹。儒家讲究“三不朽”之说,《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留下功绩、品德和言论,更是古代有志气者理想所系。甚至有极端者,如东晋桓温曾言,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复遗臭万载耶?”
魏晋八君子之一的刘惔以善于识人而著称,他称桓温“温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但桓温数次北伐未成,兼有篡权揽政的恶名,在史书上评价毁誉参半,真正应了他自己的“大丈夫语”。只不过,以漫长的时光轴为参考,桓温的生平业绩,也谈不上什么遗臭万年,至于流芳百世,更是夸大其词。
国人向来讲究以史为鉴,若在古人里选中了几个反面典型人物,随着时间推移和后人衍说,其负面形象只会越来越重,纵使翻案之举,多数时候却是越描越黑的。这是为何?追根溯源,还在于道德水准在传统的评价观念最重要,而道德又是一个不能被量化的概念,也因时代变迁和政治话语的操控,评价的标准有时是模糊的。产生这样现象,一来要归因于年代久远造成的观念偏差,二来则在于涉及人物,本身可能就具备含混多样的面孔,难以用简单的标签加以描述。
所谓时间久远带来的观念偏差,如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所述,“特历时既永,史乘无存,汗迹血腥,泯灭都尽,则追而思之,似其时为至足乐耳”。后人追述往昔,借助因距离感产生的陌生体验,人们对历史的感知往往会从残酷与复杂的图景中抽离出来,彼时的跌宕与痛感被置换成坊间的笑谈闲语,甚至将古人的世界想象为田园牧歌的异邦。不以今人体验揣测及断定古人感受,当为进入历史、触摸记忆的首要立场。
但有些人物,在当时可能就是褒贬不一的,在后人严重,形象被颠倒,或美化,或丑化,也就在所难免。近年,中国古代史上的人物被翻案程度最深的三个人,大概就是王莽、曹操和商纣王了。
王莽的“翻身”或许可以归功于网络文化。多数人对王莽生平事迹不陌生,在此不必赘述。最新拍摄的《中国通史》纪录片里,也对王莽有了全新的评价。耐人寻味的是,这部纪录片有专门有一集来讲王莽,而享受“专集待遇”的前人只有孔子。它关于王莽改制的表述更有意思,一反过去对王莽的全盘否定,纪录片把他描绘成一个失败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悲情的英雄,本心是好的,只是在政策执行上出了问题。
王莽被国史纪录片翻案,其实并不为奇。王莽在坊间,早就成了历史最大“穿越者”的形象,尤其是年轻人,对王莽会带有一种悲情浪漫主义的寄托,以及在“位面之子”刘秀面前的不可改变的失败命运。王莽形象的走红,或许有很多普通人对自己无力改变命运的心理投射。打开有关王莽的互联网搜索,“穿越者”“中二少年”等极具现代感的描述,让王莽在历史上的负面形象,似乎一时间为人所遗忘。许多年轻人将王莽的故事代入自己的视角,成为“情怀党”和“小清新”们的最爱。
年轻人代入自己的想象,有时不仅能让历史名人形象反转,还能让主流视野里不起眼的小人物“翻身”成为名人。
忽探子来报:“华雄引铁骑下关,用长竿挑着孙太守赤帻,来寨前大骂搦战。”绍曰:“谁敢去战?”袁术背后转出骁将俞涉曰:“小将愿往。”绍喜,便著俞涉出马。即时报来:“俞涉与华雄战不三合,被华雄斩了。”众大惊。太守韩馥曰:“吾有上将潘凤,可斩华雄。”绍急令出战。潘凤手提大斧上马。去不多时,飞马来报:“潘凤又被华雄斩了。”众皆失色。
初读《三国演义》这段的时候,估计没人会想到里面毫不起眼的小角色潘凤,会成为青年热捧的网红。相比那些知名三国人物,潘凤是火得晚了些,火得也更加吊诡。甚至很多不熟悉三国故事的网友,也习惯了和潘凤有关的流行语、俏皮话,我称之为“潘凤现象”。
潘凤走红大概和新三国电视剧有关。在这部名为《三国》的电视剧里,许多角色被塑造地更复杂,也让潘凤这样的小人物有了更个性化的台词,尽管这未必是罗贯中的原意。老版三国里的潘凤只有“末将遵命!取兵器来!”这样一句台词,新三国里则变成了“有何不敢?我的大斧早就饥渴难耐了!”
无论是“饥渴难耐”“可斩华雄”这样的大口号,还是“上将”这样响亮的头衔,都和潘凤被华雄轻松斩落马下形成了鲜明对比。罗贯中这样写是为了反衬华雄武艺之高强,进而突出关羽更强悍的武力,但网友们不这么想,潘凤从刀下小鬼,变成了一个不寻常的存在。
这是为何?网络文化的草根化、平民化特质消解了诸多崇高的形象,也让潘凤这样的小人物登上舞台的中央。潘凤被青年网民塑造成一个胸怀大志、却一登场就被杀死的悲情英雄,潘凤或许有着曾经光辉的战绩,有着为成为大将军而拼搏的艰苦岁月,有着对社会和人生独到的见解,有着在历史上扬名的抱负,或许还有对亲人、恋人来自心底柔软的爱。
不过这些都无法确悉,潘凤在历史上定格的瞬间,就是他被华雄一刀斩于马下时的孱弱狼狈,以及“可斩华雄”这样言过其词的妄语。至于他之前什么样子,登场前做了何种努力,没人知道,或许也没人关心。这恰恰是无数像潘凤这样的小人物的可悲之处。
命运是残酷的,它似乎毫不讲道理,它能让一个人在自己最风光的时候,彻底跌倒谷底,甚至跌落致死,而“以成败论英雄”恰恰是此间最残酷也无可指摘的逻辑。历史上有无数潘凤这样的年轻人,就像在长坂坡被赵子龙枪挑的七十二员战将,难道都是武功稀松的庸人?未必是,或许他们其中有一些人,比廖化武功强,可惜他们初等战阵遇到的就是名将赵云,而不能像廖化一样幸运地活到最后。
社会上有无数像潘凤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或许胸怀大志却命途多舛,或许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却在潜力未被激发出来之前,就被锁死在社会底层。只有极少数心智、能力、毅力和运气俱佳的人,能从这样残酷的游戏里脱颖而出,而在他们脚下却是累累白骨。一将功成万骨枯,难道万骨里就没有英雄豪杰了吗?其实,这是个伪问题,因为问题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但现实逻辑里这却是个无意义的话题。
潘凤的死也好,潘凤的火也罢,既是他命运不幸之处,也是其不幸中之万幸。所幸的是,我们今天还记得三国故事里有个妄图斩华雄的上将,而无数连登场都没机会的“潘凤们”又在哪里呢?他们皆是藏在历史巨大阴影里的芸芸众生。
当然,主角光环一旦降临到一个人头上,他或许不担心被历史忘记,但需要接受后人对其无限评说。这样的典型人物便是曹操。在《三国志》正史叙述里,曹操是开创正统基业的魏武帝,蜀汉与孙吴反而是偏安政权。直到北宋,曹操的负面形象都是很小的。可南宋偏安、蒙元灭宋等伤害汉人自尊心的事情发生后,当时的人们对偏安的蜀汉政权有了认同感,加上忠义道学兴盛,《三国演义》对扬刘抑曹的价值判断有了心理基础。而《三国演义》流行后,明清两代里曹操形象就愈发负面,在文学作品的渲染下,也就没了翻身的机会。
曹操被翻案是步入现代之后的事情。从近年媒体诱导的舆论来看,曹操从阴谋家变成了“可爱的奸雄”,和易中天式的新解三国历史有关。此热潮出现后,大量的跟风之作在图书市场上占据了主流,在今天把曹操批评得一无是处的言论,已经不受欢迎了。
这跟时人逆向思维、求新思维有关,单更重要的心理在于,今人对老套的道德评判的不满。就像刘备可能是擅长宣教的伪君子,而曹操才是真性情的英雄,这样的观念在今天并不少见。放弃道德判断,而以性情论英雄,这似乎是今天流行的一种观念。或许,思想多元化背后的根源,还在于对过去长期的沉闷道德教化的反抗心理。
叛逆者在坚不可摧的舆论场里撬开了一个洞,许多观念就会会由此野蛮生长。如果说王莽被范围代表着理想主义者的溃败,曹操被翻案象征着性情主流观的崛起,商纣王被翻案的背后,则是时人对成王败寇观念的不满。
武王伐纣的故事为人熟知,商纣王是暴君的结论周朝时就已有定论。《尚书》上讲,“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论语》上也有定论,“帝辛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到了后世,商纣王被污名化的现象越来越严重,成为昏君代表“桀纣”之一。
商纣王虽有恶行,但他也不是无能之辈。即使是《史记》,在“好酒淫乐,嬖於妇人”的评价之外,也承认他“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
口才超群,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可见其智识过人;能徒手与猛兽格斗,这样的武力在历代帝王里也能名列前茅了。纣王时期东征西讨,殷商版图有所扩大,赫赫武功也是客观存在的。也正因此,缺乏史料的商周之际,被后世赋予了更多想象。既然小说家可以写成《封神演义》,今人也可以借题发挥,用自己的情感和见识,去填充历史留下的空白。
如前所述,成王败寇的观念在现代社会越来越被人厌恶,唯成功论的观念被年轻人所不满。
有不少人根据史料发挥想象:比如,商纣王大军在征伐东夷,牧野之战的主力军只是奴隶构成的乌合之众,不能代表商纣王的军事实力周武王是偷袭朝歌的,纣王很有能力却大意了......诸如此类的观念开始流行,并在戏说、网络文学的作用下愈演愈烈。这些说辞有没有道理呢?客观来讲,也不是完全不没道理,郭鼎堂亦曾言,“勿谓殷辛太暴虐,奴隶解放实先驱。殷辛之功迈周武,殷辛之罪有莫须。受德之名当恢复,殷辛之冤当解除”。
商纣王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被周朝抹黑,这是有可能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但不等于说纣王本身就没有问题。探究历史人物的真实形象,还需要严谨的学术研讨,但对更多沉浸在舆论场里的普通人而言,对历史人物的态度则体现了自己以及这个群体的观念,思考这其中的奥妙,则是更有兴味的事情。
颠倒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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