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
文丨刘第红
医院亲子鉴定中心取报告单的路上,我内心忐忑不安,既希望结果是肯定的,又希望结果是否定的。
这些天来,花花的身影总是在我眼前闪烁,睁眼闭眼,都是她的模样。我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喜欢她的清纯,喜欢她的秀美,喜欢她的一切……在“打工妹”中,她是那样的清新脱俗,让人看一眼就永远也忘不了。从她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自我的影子。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莫非她真的是……尽管有人说我是花心大萝卜,但我始终认为自己是清纯的。婚前生活且不说,婚后我没有跟其她异性发生过关系,尽管我有很多的机会,有很多优秀而漂亮的女人向我暗送秋波,但只要有那样的一星火光冒出来,我立刻就提来满满一桶水,将它彻底浇灭。然而,如果证实花花就是我的女儿,那我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还有脸说自己是清纯,“私生女”是怎么出来的?工业酒精——甲醇(假纯)。如果亲子鉴定结果表明,花花跟我没有血缘关系,那我就可以摆脱道德的负担了。但是,否定之后,我又似乎很不甘心,极力想建立跟她的某种联系,难道她跟我只是“撞脸”而已?难道曾经演绎的浪漫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另有其人?我在肯定与否定之间不断地反反复复,摇摇摆摆。
我第一次见到花花,是在一家大排档里。我所住的楼盘位于城乡结合部,旁边就是广州最大的城中村。城中村里,开设有各种各样的作坊式工厂,消化了不少外来工。通往城中村的路口,有一间巨大的露天大排档。每天入夜,那里食客云集,既有本地人,也有打工仔打工妹,最主要的原因,是那里消费实惠。一直到凌晨两三点,大排档才歇业。一个周末的晚上,大概是十一点左右,我和一位朋友在大排档里喝啤酒、聊天、扯淡,看到一些打工仔陆续走进大排档里。他们大概是结束了夜间的加班工作,来这里宵夜吧。坐在我旁边一围的,是一群青春靓丽的打工妹。她们叽叽喳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像是一群活泼的小鸟。其中有一个女孩,话不是太多,端庄而秀丽,像是一朵出水的芙蓉。她蹙着眉头,似乎有一种淡淡的哀愁。我朋友用直直的眼神盯着她,令她害羞得低下了头。他转而又盯着我看,仿佛不认识我似的。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眼里闪着光彩,说:“我觉得那女孩子长得好像你呃!”我毫不犹豫地予以否定:“长得像我,胡扯!你啤酒喝多了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那女孩起身离去的时候,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也瞟了我一下,四目相对,咣咣当当地响。她像触了电似的,迅速抽回目光。我觉得她的眼神好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从这以后,我每天都去那间大排档,目光不停地在食客中搜寻,不为别的,就为了再见到那个女孩。可是过了十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我心想:“她一个打工的,能有多少收入,天天去宵夜?”我正打算放弃寻找她的时候,她又现身了。我迫不及待地问她:“姑娘,你是哪里人?”她看了我一眼,说:“云南。”上次我们四目相对,算是已经认识了。“云南哪里呀?”我继续追问。“香格里拉。”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如果她说的不是香格里拉,我完全可以放下心来。偏偏是香格里拉,事情离我猜想的更近了一步。从外表来看,她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而我,在十七年前,在香格里拉有过一次“艳遇”,莫非……
我决定弄清楚她的身世。可是在她的眼里,我毕竟是陌生人。有好些问题,我也不便去打听。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她便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着急得不行,像猫爪抓一样难受;喉咙里大喊大叫,却没有一丝声响;我本想赶紧追上去,脚步好像生了根。我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遇到她。
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琢磨接近她的办法。猛地,我一拍大腿,心里说:“有了……”
每天晚上,我都在城中村的路口转悠,骑着一部老掉了牙的单车,期待她的身影出现。每次等到深更半夜,都没有看到她,只好筋疲力尽地“收工”。我心想:“假如她辞工了,回家了,那我恐怕再也找不着她了。”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每次仍满怀希望地等待。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夜里,我看到一个期待已久的身影闪现在我眼前,心头猛地袭过一阵兴奋,迫不及待地骑到她跟前,装着骑车有闪失,连人带车将她撞倒在地……我既担心撞得太狠,令她严重受伤,又担心撞得太轻,她没有任何损伤。撞过之后,我连忙爬起,忙不迭地将她扶起来,嘴上一个劲地道歉。她提起裤脚,腿上出现了一道明显擦伤的痕迹,且渗出了鲜血。我马上提议,医院包扎伤口。她说:“不要紧,您又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我就是故意的。我执意要医院,她拗不过我,最后听从了我的意见。
我的目的正在一步一步达到。因为她是首次看病,要出示身份证,登记相关信息。这正是我想得到的。我这才知道,她叫花花,年生,身份证上的地址正是我当年待过的村寨。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浑身像通了电,止不住颤抖。我的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个女孩跟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在外科包扎好伤口之后,我又掏出一千块钱,塞给她,说:“这是给你的一点营养费。”花花有点吃惊,不好意思地说:“叔叔,我真的没事,这钱不能要。”她又把钱全部退给了我。我想探究她的身世,便主动提起:“你要不要把今天的事跟你爸爸妈妈说一下,免得他们挂念你啊?”她的头耷拉下来,清澈的眸子里飘来一丝阴影。沉默了一会,她才嗫嚅着说:“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我的心猛地被刺疼了。这次,我要了她的手机号码。怕她给我留虚假的电话号码,我试着拨了一下她的手机,她的包里响起手机声。在回去的路上,我还了解到,她现在在一家制衣厂打工,拿的是计件工资,一个月加班加点,能拿到两千块钱。我目送她走进宿舍里,才转身离去。
这个时候,单位派我去昆明开会。我一看行程,会议结束是周五,接下来就是双休天了。我已经盘算好了,开完会,就……
昆明会议,我心不在焉,只盼着早点结束。周六,天刚蒙蒙亮,我就坐上了开往香格里拉的大巴。到了香格里拉,我租了辆旅游小车,直奔我当年待过的那个村寨。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穿行,路况又不好,颠簸得厉害,加之太累的缘故,我竟然晕车了,吐得一塌糊涂。赶到那里时,已是深夜了。整个村寨,仍然像十几年前一样,没有一个住宿的地方。驱车几十公里,才找到一个简陋的招待所。胡乱睡了几个钟,天亮后,我就匆匆赶往那个村寨。
那是一个游人罕至的地方,因而保留了它的古朴、原始与自然。现在不少旅游景点,开发一个,破坏一个。当地人为了发展旅游经济,吸引游客,伪造古迹,伪造历史,欺骗“到此一游”的游人。跟十七年前相比,村寨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村寨东边的宽阔处,是一所希望学校,最为引人注目。我径直走到学校里。正是放暑假的时间,校园里空空荡荡。
我在学校里逛了一圈,看到一位在喂鸡的女老师,便走了过去,向她打听:“你知道一个叫花花的女孩吗?”女老师说:“花花,我当然认识,我教过她呀。她的学习成绩可好了,每次考试稳拿第一名,可惜……”“可惜什么?”我迫不及待地追问。“可惜她的养父养母过世了,花花成了孤儿了。她念完初中,就去南方打工了。她养父临死前告诉她,她的生父是一个白面书生,在南方。怪不得她学习那么好,原来她有一位会读书的爸爸。我以花花为榜样教育班上几个读书死都读不进的学生,他们厚着脸皮说,我们又没有一个会读书的爹。花花去南方,大概是去寻找她的爸爸去了。她的名字也很有意思,第一个‘花’,是因为她的爸爸是个花心大萝卜,第二个‘花’,是因为她的妈妈是村寨里的一枝花。听说,当年花花她妈在云南师范大学念书时,就是校花一朵啊。花花她妈未婚先孕,这在村寨里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这里离泸沽湖不远,那里的摩梭族还走婚哩!花花生了下来,可乖巧了,很少哭闹,眼珠溜活,盯着来人看,见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花花她妈要回昆明了,人家要回大机关上班了。这孩子怎么办?村寨里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满心欢喜地要了花花。花花,没吃她娘几天奶哩……”女老师说了很多,听得我心口一阵阵抽紧。猛地,她打住了,盯着我看,眼里闪着狐疑。她问我:“你为什么要打听花花?”“我……我……”我一时语塞。忽地,我灵机一动,急中生智,说:“我是花花所在工厂的老板,来云南旅游。我会帮花花寻找她爸爸的。”女老师有点悲观地说:“南方那么大,又没有多少线索,怕是找不到了。村寨里也有人打听花花的爸爸,听说她爸爸戴一幅眼镜,长得斯斯文文的……”我让女老师告诉我花花养父养母的家,她指给我看了。沿着田埂小道,我来到花花养父养母的家。这是一间爬满青藤的木屋,人去楼空,摇摇欲坠。我在屋门前的晒谷坪上徘徊复徘徊。这里,印满了花花学步的脚印;这里,洒满了花花童稚的笑声……
十几年前,我在广东省某机关上班。有一次,云南省某机关的一个代表团来广东参观考察,我负责全程接待。我热情、周到、细致的接待,令代表团非常满意、非常高兴。代表团的负责人邱处问我:“你去过云南了吗?”我说:“我还没有去过云南哩。”他说:“希望你尽快安排云南行程。”那时,我酷爱旅游,一有时间,就背个背包,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云南是我十分向往的地方,已经排上了我的行程。那一年暑假期间,我利用休年假的机会,踏上了去昆明的火车。上火车之前,我给邱处打了一个电话。走出火车站,只见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高高举起的牌子上。牌子下,露出了邱处的脸。没想到,邱处亲自来接站。云南人民真热情!邱处为我接风洗尘之后,问我:“这次云南行程怎么安排?”我说:“我想去香格里拉看看。”邱处说:“我有一个叫陈新的哥们,在那里挂职当副县长,分管旅游工作,你去那里尽管找他……”第二天一早,他将我送上了开往香格里拉的大巴。
大巴抵达香格里拉,已是深夜,陈县长半夜三更亲自到汽车站接我,令我深受感动。云南人民真热情!当天晚上,我被安排住进了县政府接待宾馆。在香格里拉的第二天,陈县长去景区检查工作,我则去景区观光旅游,我和陈县长坐同一辆小车。中午,陈县长因为县政府有急事要处理,返回了县城,把我“撂”在了景区。不过,他走之前告诉我,景区内有云南省某机关组织的一个夏令营,我可以去找他们,随他们活动。就这样,我插进了那支夏令营里,白吃白喝白玩。他们听说我是邱处的朋友,待我都十分友好。云南人民真热情!
夏令营里有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孩,刚从云南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云南省某机关工作。按当时的政策,凡是进省级机关的大学应届毕业生,必须支边一年。她被安排在香格里拉一所希望学校教书。我和她很投缘,在旅行途中形影不离,彼此有说不完的话。野炊时,她把食物烤熟后,殷勤地端到我面前……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夏令营的全部行程要结束了,除她留在香格里拉之外,其他人要返回昆明了。而我,说心里话,还没有玩够,觉得香格里拉是一个如梦如幻的所在,不仅景美,人更美。她对我说:“你跟我走,好吗?”我求之不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们租了一辆小车,向着她所在的希望学校进发。
小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左一道弯,右一道弯,把在我整得晕晕乎乎的。她支边的希望学校在一个村寨之内,这里到处是青山绿水,可与大自然零距离接触,只是极其偏僻闭塞。那时,村寨里没有谁家装有固定电话,只有几十公里远的镇上有一台老式手摇电话机。村寨里也找不到住宿吃饭的地方。她是六月底才来这里的,暑假打算留守在学校里。当天晚上,我就住在她的房间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她让我睡她的床。也许是太累的缘故,我没有推辞。她的床铺非常干净,被子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睡时,我小心翼翼,生怕我这副臭皮囊糟蹋了她喷香的被子。当天晚上,我睡得很沉很沉。醒来,发现她趴在书桌上睡,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白天,我们去山上采蘑菇、挖野菜、摘野果,去河里抓鱼。河边的石头不太稳,她走在前面,踩到不稳的地方,总要回头提醒我。她为了接待好我,每餐都准备了一个菜谱。食材准备好之后,我们就在学校里生火做饭菜。两人分工合作,配合得很默契。那时,学校里空荡荡的,我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对神仙眷侣。晚上,她把她采集到的野蜂蜜当作宵夜的点心,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吃,我的心简直要融化掉了……这天夜里,我执意趴在书桌上睡觉,让她在床上休息。我发现,她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也没有休息好。到了第三个晚上,我和她睡到了一起……夜里,古老的木床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响。窗外,有一只夜虫,应和着木床的声响,木床响一下,它就叫一声,木床响得快,它也叫得快……猛地,轰隆一声,木床散架了。窗外那只夜虫或许是受到惊吓,飞去了别的地方,没有了任何动静。好在我在家乡当过半年的木匠,又变戏法般地将木床拼好了……
我的假期结束,要赶回去上班了,她依依不舍。因为我的到来,驱赶了她的寂寞,驱赶了她的恐惧。空荡荡的校园里,就她一个人留守,不要说一个女孩子,晚上连我都感到害怕。我所租的车子启动了,她突然跑了起来……当小汽车驶出一个山冈之后,我发现对面高高的山冈上,呆呆地站着她的身影……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如果她真的怀上了我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知道后,一定会娶她为妻。或许,因为当时交通、通讯不便;或许,她后来又遇到了意中人;或许……
当天晚上,我回到了丽江市。丽江古城,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大街上,有几个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女孩朝我抛媚眼,我没有搭理她们。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们是小姐打扮而成的。有不少怀春的男子,千里迢迢来到丽江,希望有一次“艳遇”。轻而易举,他们就如愿以偿了。还是不要揭穿,就让他们自我欺骗一回,保留美好的回忆。浪漫无非也是一种体验,他们愿意把小姐看作纯情的少女,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们真的付出了感情,或许可以叫“一夜情”;如果没有感情的付出,那只能叫“一夜性”了。
第二天,我从丽江坐飞机返回了广州。到达广州时,已是下午。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花花,便约她晚餐时见面。我在五星级宾馆订了一个房间,点了好多的菜。花花看着满桌子的菜,问我:“叔叔,还有其他人吗?”我说:“没有。”她说:“太浪费了。”我没怎么动筷,眼巴巴地看着她吃,越看越觉得她像我,像她妈妈。如果花花真的是我的女儿,十六年来,我欠她太多太多了……我想,是时候了,把我的故事告诉花花……
花花安静地听我讲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她从包的最底下翻出一个香囊,说:“这是我亲手编织的香囊。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我的爸爸,我会把香囊送给他,可是我基本上不抱希望……”忽然,她停止了哭泣,只是定定地望着我,眼里闪着怀疑。对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爹”,她将信将疑。为了从医学上证实,我提出带她去做亲子鉴定,她点头同意了。
一路上,我心里是极其矛盾的,既想快点知道答案,又想慢点知道答案,因而有时加快脚步,有时又放慢脚步。当我拿到鉴定报告单时,我的手颤抖起来,目光聚焦,想寻找到报告单上的关键字眼,可是目光一下子又涣散了,害怕接触到报告单上的结论。正在这时,亲子鉴定中心的工作人员对我说:“她是你的孩子!”我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头脑里一片空白。
在回家的路上,我百感交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对不起花花,让她受苦了。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我已经作出了决定——送她去读书。尽管老婆管得紧,但送她去读书的“私房钱”还是拿得出来的。万一老婆知道我在资助一名学生,我就说是在扶贫助学献爱心。她要是知道我在外面养了一个私生女,肯定会暴跳如雷,歇斯底里,扒掉我一身皮。她是母老虎变的。猛然,我掏出手机,“百度”了一下花花她娘。她,现在是某机关的正处级干部。十多年未联系,她肯定早成家了,如果花花突然闯进她的生活……我犹豫不决的是,要不要带花花去找她妈呢?要是花花问起她妈,我该如何回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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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第红LiuDihong,作家,湖南新化人,生于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文学院。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现任《广东教育》杂志社主任编辑、记者。在《世界日报》、《中国青年报》、《北京晚报》、《南方日报》等报刊上发表各类作品余篇。已出版散文集《七色花》、童话集《浪花女孩》、散文集《穿裙子的云》、小说《漂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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