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属—《中国女博士》之十九
卫金桂
《中国女博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年首版一万册,三月售馨,为当年畅销书。作者卫金桂,北京电子科技学院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政治学博士后;凤凰、新浪、搜狐、网易名博;NewMedia联盟成员。已出版长篇小说三部计七十多万字,学术著作三部,发表学术论文五十多篇。
今年六月初的北京,天气很反常,最高气温竟然攀升到了三十五度以上,今天也不凉快,虽然有藤萝架遮挡,但一坐那里,一股慵懒,从刚被写论文的强力劳动快抽干了的脚底升腾起来。儿子够着用棍子捅花坛里睡莲上的蜻蜓,俩大人坐在条凳上犯困,李伟一会儿就俯在水泥案子上打起呼噜来,张岚怕睡着后孩子掉池子里,站起来看着周遭望不透的绿,漫无边际想着三年以来的片断。
北京的夏天,热的是有些烦心。但对有情侣、有眷属却没有房子的学生来说,天热了真好。不论白天和晚上,校园里,公园里都可以容纳他们。从这点上说,夏天比冬天强多了。记得她博士第一年时,放寒假前有个早晨下着大雪,她去打开水,生物系一女博的哥哥从新疆来看妹妹。那人拿着不少行李,几天几夜的路上折腾后疲惫不堪,可楼管就是不允许他上去。张岚和老太太大吵,骂她没有人性。问题没解决,还被告到系里。幸亏这是件善良的违纪事件,也没把她怎么样。
三年来,带着孩子的他们更是受够了楼管员的气。自然,管理是必须的,因而规则也就冰冷冷,可具体到个人,管理条例和它们的执行者,有时似乎是专为铰灭人情和爱而设。不知有多少个冬夜,她和李伟就在墙角里,竹林旁,窃窃私语,说情感,说孩子,说未来。即使相拥,也只有心的暖和。比起谈恋爱时,李伟似乎更瘦,自己胖了十几斤,抱得不论多紧,李伟的大衣总也盖不住她的脊背。到了宿舍,周身凉的直透骨髓,脚泡盆里奇痒,水很快就凉了,必须再换一盆,许久才能缓过劲来。有位历史系的女博曾一本正经地说,过去是封建家长扼杀爱情,现在是女生楼管扼杀爱情。数学系一对博士情侣冬天经常买了票,在环线地铁里偎依打盹,这在男女博士里是出名了的。
现在的天是暖和的,真好。李伟可以打盹,自己可以胡思乱想,儿子可以玩蜻蜓。到了晚上更好过,坐树下窃窃私语,本来无可奈何的情侣,暂时忘记了可怜巴巴的境遇,得过且过在暖洋洋的花草树木里。这个季节的男生,暂时缓解了娶妻无房的压力;女生会格外温柔,小猫一样蜷伏在男友怀里,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承诺爱情第一,愿做比翼鸟连理枝同甘共苦。不时还害得家庭不和睦的过路成年人恨不得扔了家里的油盐酱醋瓶子,卖了房子退回去十几年几十年再来一遍无房的浪漫。
不过,对他们夫妇来说,这是学生时代最后一个校园的夏天,以后不会再有那样冰冷的冬天。因为不再,所以庆幸和依恋并存。
二十二
六月初,所有准备毕业的博士进入了最后的综合整理阶段。
论文已经打印成册,躺在评委的办公桌上,是好是坏就它了。现在该是教授们熬夜和赶场子的时候。即使他们对论文极少认真看,但首尾必须得好好读,目录得看明白,得找出几个提问的问题,说出点长处和不足,否则你坐台上干吗?答辩评语怎么写?成绩怎么给?师生一起混三年了,现在处于暂时的无关系状态。导师您忙,该我们歇会儿了。至于博士个人出路的好好坏坏,已经成了定数,酸甜苦辣各自咀嚼吧。拿娴雅唱的就是“月儿弯弯照高楼,几家欢乐几家愁。”
娴雅等这伙人的出路都不错。
梅留校任教,最适合她的理想;娴雅联系好了香港的博士后。因为李伟临阵改主意,放弃博士后研究到了美国一家大公司做产品代理,一是想攒点钱,也为顺利过度到美国积累方便。为了分房子,张岚到一家研究所做了博士后。
晚上等张岚儿子睡了,三个原始舍友在梅她们宿舍边嗑瓜子边玩叫拱猪的扑克牌游戏。谈论熟人工作的事,自然聊起了柳婷。
娴雅叫了起来:
“哎呀,我怎么忘了说了?柳婷他俩下海了,北京晚报上我看到了他们的消息,事都做大了。”
拿扑克的几双手都停了下来,梅和张岚听娴雅细细道来:
“他们先是承包了一个机关的大食堂,除了供应一日三餐,还请了不少文化学者搞沙龙,有名有姓上了报纸,绝对不会错,是他们。我都快羡慕死了,他们这样的人现在有个特别流行的名字叫儒商。啧啧。就一个字:牛!”
“那柳婷的工作呢?去哪里?”
另两人齐声问。
“傻不傻啊你俩?就这点出息?工作,工作,工作不就为了挣钱吗?咱们一毕业,每个月可怜巴巴两三千块钱,连件像样的披肩都拿不下来,过那种吃着草被社会挤牛奶的日子,自己不知道难过,还关心人家。”
“那你为什么还在学问里混?而且还跨过罗湖桥去混。”
“我这种无可奈何和你们的甘心堕落能比吗?起码我是清醒的,觉悟的,时时准备奋发图强改朝换代,跟你们这两个花岗岩有着天壤之别。”
“打牌打牌,谁有谁的追求,我最希望的是我们都能按各自的理想各就各位,至于去处的好坏,本身没有绝对标准。就像现在得了红桃、猪,看起来都不是好事,但要是猪、羊、变压器、红桃都得了呢?人生的组合,适合自己的就好,何必都往一条路上强拢,难道除了赚钱,别的行业没有成功和乐趣可言?”
梅说着这个走神了,把掣肘娴雅的最后一张王牌红桃A随意垫了出去,结果娴雅全红,她和张岚不得不钻桌子。
娴雅笑着用光脚丫踢她俩噘着的屁股:
“没办法,一个自取灭亡的人,总忘不了拉上垫背的,历史规律。”
说柳婷,柳婷就到。
第二天中午,比以往美丽了许多的她拿着几张请柬到了宿舍,请她们几个,说自个家在什刹海开了酒吧,他爱人专程打发自己过来请舍友前往助兴,同时给她们确认了两人扔了铁饭碗投身商海的消息。柳婷说除了婆家人,有不少好友和同学帮忙。
她走后,几个人又是感慨,尤其是娴雅:
“看来有些人天生就是尤物,她老公读书能成少年大学生,从政能找到好工作,投身商场,如鱼得水,不服不行。”
周末,热的火辣辣,什刹海的水景、空调软座、凉啤,还有灯光和时间……最合适不过消遣这样的夜晚,再加上是朋友邀请,简直就是为这些穷酸博士定做的。不过,他们去,心里也很坦然充实。人情世故就这样,有些时候让别人破费,就变成给对方脸面,他们请大家去,本身就有展露自己能力的意思在里头,去给朋友助兴和当道具,即所谓的捧捧场,也是感谢的一种方式吧。尤其李伟一家,在那么困难的时候,柳婷出手相助,自然感念在心。
几个人于是骑着破车吱吱呀呀去了。
太阳一落,天气依然见鬼了一样闷热,没骑到什刹海,李伟就下车给每人买一瓶水。喝了继续骑,找到了以柳婷的小名圆圆命名的酒吧,门口是婆娑的柳树,不知是原有还是新栽,看树身,似乎没有多少年头。
“门外是柳,老板娘又是一棵柳,酒吧成柳吧了。”
娴雅笑着说。
目睹实景,诸人自然还是感慨。李伟心里更受刺激,人家一个硕士,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已经把人生制高点的场景挨着个转了一遍,自己的老婆儿子连个去处都没有,挤在酒吧主人老婆的宿舍里,这都什么啊?
几个一穷二白的博士,没什么可广告的,谁也没有名片。进了门,连名字都用不着说,免得人家记不住,更因为毫无疑义。
报上来路,大红旗袍的礼仪小姐带他们坐在靠窗一个最好的位置,说是经理特意留的。这位置的优越,自然看得见潋滟的水光和夜色下摇曳的垂柳。
男主人很快就站在他们面前,笔挺的皮尔卡丹西服,跟这几个穿着自由市场的便宜行头的女人孩子老公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构成奇妙幽默的反向图景,另外几桌的客人好奇地看着这边,八成当成演微服私访剧呢。
“柳婷她妈来了,我让她过去招呼老太太,她不放心你们,怕我招呼不好。老婆的娘家人,诸位又是我的校友,我能怠慢吗?敢怠慢吗?我给她保证会让你们玩得开心,吃好喝好。”
他叫过一个服务生,嘱托用最高规格接待。然后连着几个不好意思,说要应酬工商局的环保局的,这帮家伙得罪不起,自家人了就请多担待,等等,万分歉疚状地去里屋了。
服务生的规格肯定不低,谦谦有礼,头都低到快九十度,可就是不说话,也不走动,连水都不倒一杯。几个人越坐越渴,李伟要过菜单,翻来覆去倒手,尽管不好意思让朋友破费,依然找不出好意思点的,或许是什刹海的地皮太贵,人民币贬值到海子里捞出来的水草样的地步,抠来抠去,五个人还是点出四百多来。服务生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先付款后上餐。”
大家一愣,李伟就掏钱包。实际上他根本没带这么多钱,可男人到这种场合,钱包拿出来明示给女人们,不失为保全脸面的惟一办法,否则连退路都没有。
梅坚决地拦住他,低声呵斥一句:
“你疯了?就为面子做冤大头?他是铁打的军营咱们是流水的兵,他不丢脸你有啥丢脸的?”
不管李伟假心假意客套什么,梅站起来就走,其他几个只好跟着一起往外。
服务生、礼仪小姐一股脑慢走、欢迎再来等等,像送国家元首,他们连礼都没回,除了心里蹿火,当然也有叫花子性质的狼狈。
恼羞成怒不说话往前走,过了银锭桥,梅给每人买了瓶汽水,愤愤地骂了一句:
“上次咱们去给他贺喜,他说的比唱的好听,最后给我们啃鸡架子,我就觉得这个家伙不厚道,果不其然。”
娴雅笑道:
“有那么严重吗?他可能应酬着忘了咱们了。再说,对别人不好,对柳婷好就成。”
看来她就是对柳婷老公有那么点偏爱和幻想。
张岚跟梅看法一致:
“梅说的有道理。他忘掉的怎么恰恰是咱们,而不是里面的官?对别人不诚心的,对老婆就未必好。做戏是习惯,需要的时候会本能地表现出来。”
李伟喊:
“喂喂喂!女人们,这么点挫折就诋毁朋友,不害羞吗?背地里捣鼓人,别把我儿子影响坏了。”
几个女人不再说话,骑着车走到德胜门,进了一家新疆面馆,不到四十块钱,吃了个饱,唱着歌儿回学校。李伟边唱边说:
“得感谢他们呢,让人家大款涮你们一顿,你们就会发现我这穷书生还有可取之处,我今晚算是找回些自尊了。不论我多穷,你们到我家里作客,我肯定不会不给你们水喝,拿鸡排骨招待你们。”
张岚看着驮着儿子在前面的丈夫,把车头靠近梅:
“看我们家李伟,原来那么帅的小伙子,瘦的成鸡排了,累的。”北京广播网社区-N6B-vuk
不久便听到好几起关于柳婷他们的相同故事。如邀请各系漂亮的女生晚上主持节目,没有报酬,说是给人家锻炼和展示的机会,附带的优惠条件是主持人可以带朋友去不要门票,拿着票去的,自然就成了买天价酒水的冤大头。久而久之,对展示没了心思的主持人不好找了,据说由柳婷亲自粉墨登场主持节目和伴唱。
生意场上无父子,何况同学朋友?人家的事情谁也没权力言论,渐渐地,他们夫妇的话题淡出了几个人的谈资,忙碌上答辩的事了。
说来也巧,几个人的答辩都安排在六月中旬,日期挨得很近。互相说好,彼此去当听众增些色彩。
第一个是娴雅。她的论文是硕士论文的延伸,每一章都已在核心刊物发表过,千锤百炼,她和她导师,以及香港方面的博士后合作导师,被学术界称作该领域的三家村。如此成熟的成果,答辩成了走过场,说说笑笑轻松而过。
第二个是张岚。答辩前夕出了些小麻烦,有个实验数据不能说明结论,一名专家指出这个问题后,她加班加点重新做了一遍试验,结果附在文后,评委们给了较高评价。
第三个是李伟。南京的合作导师虽然很年轻,但已在国内外享有盛名,那青年才俊竖着拇指说:
“李伟这学生具有非常好的学术敏感度。有个问题我钻研了七年没有结果,他竟然在几个月内攻下了。他的研究成果今年我会推荐到马德里国际学术会议上宣读。”
照样是程序性全票通过。张岚在底下嘀咕:
“我们家李伟是做学问的好材料,要不是生活逼得他去赚钱,没准能给中国得诺贝尔医学奖呢。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柳婷的答辩海报贴到楼下时,几个人做了认真商量,最后觉得不去为妙。她爱人很喜欢张扬,肯定去助威。再则,那次酒吧之事,显然他有意支开了柳婷,按照常规,答辩人中午请答辩成员吃饭,下午请朋友。到了一起,如果不慎说出那天的事,不是伤害人家夫妻感情,就是破坏友谊。
娴雅的意见是坚决不去:
“咱们好几个人都答辩过了,不是没有请人家吗?再说了,海报贴在宿舍楼下,人家要来还用请?她连钱都数不过来,还有心思听答辩?她不来,所以咱们也别去了,说不上她连学位都放弃。”
听着娴雅的话,梅很感慨。
现在的朋友关系、尤其大城市里的朋友关系就这特点,有段时间跟度蜜月一样热切,旋即就形同路人,再过段,可能记忆里都没有了彼此的位置。有用就相处,没用各走各的。就像现在,柳婷是娴雅带进他们几个人的圈子里的,现在娴雅对她的成见最深。
最后一位答辩的是梅。
对自己的文章,她确实没有把握。按照常规,虽然导师只要同意答辩,一般情况下就标志着能通过,但这不等于说答辩过程一定能成功。文科论文是百衲本,没有厚实宽阔的背景,单纯一门专业,不可能写出像样的文字,梅缺的正是这个,她认为自己榜尾当定了。
硕士学位答辩时,霍松涛一手操作,所以,严格意义上说,她连正经八百的答辩都没有经过过;再则,优秀、良好、合格,毕竟是掷地有声的区别,以往是想用文凭换饭碗,论文能通过就行,今后自己将从事大学的教学研究工作,答辩如果得个合格,将来评职称时一看成何体统?然童子功就那样,怎么能跟前面几个大秀才相提并论?
坐在“被告席”上,前面是七位答辩委员会成员,后面桌椅排成两排弧形,除了下面的师弟妹,还有同系几个打算报考本专业的硕士,此外是同舍死党和李伟。
导师是主席台上唯一的女性,礼节性地坐在最边上。对于梅的情况,她自然熟悉,文章的强项弱项,一清二楚。待主席做了简单介绍,宣布答辩过程开始后,导师接着发言。
她诚恳地指出了梅论文理论底子的单薄,但当这一切与梅的身世联系在一起介绍时,弱势很快被淡化,她的自强不息,她的调研能力,她丰富多样的专业背景和人生阅历对搞社会学研究的优势,等等,得到充分彰显。梅暗自吃惊于导师的语言才能,人的舌头如何动弹,里面真有大学问。有好些事,说了就有,不说就没有。比如自己那些长处,导师说出来后,连她自己都无法否认,但她要是不说,别人还真看不出来,自己也感觉不到。
博导们的特长一是理论,二是专。梅那些法律术语的擦边球,在导师们看来,就是法律前沿学术成果在社会学领域里的应用;至于来自少数民族地区一线的调研报告,谁弄回来的,谁就是权威,别人根本没有发言的可能。再经王老师这么一导向,气氛明显向有利于梅的方面转变。直到这时,梅才感到当时导师对她的处心积虑多么重要和巧妙。要不是这种避重就轻的安排,掉进纯理论和思辨的圈子,她根本就没有毕业的可能。
出乎意料地,梅的论文得到了评委们的一致好评。
按照常理,答辩的最后一项,主席会让答辩人谈点感受。这个环节非常老套,但老套的东西往往就是难以打破的经典。感谢老师感谢同学感谢朋友而外,就是感谢父母或配偶等亲人。梅感谢了师友后,却那样愣愣地坐着,大家立时安定下来,看她后面说什么。
突然,她抽搐起来,接着哽咽,再到后来,竟放声大哭。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她想止住哭,可抽刀断水,憋一会儿抽搐得越厉害,那感觉跟硕士论文答辩时一模一样。
导师嘴里说:
“高兴的,是高兴的。”
台上台下的其实都明白,没有父母和任何亲人的人,苦难无人和她分担,幸福也没人与她分享,不哭才怪。
主席示意底下的同学们让把梅扶出去,到卫生间擦把脸,娴雅和张岚过来扶她。梅对着主席台深深一鞠躬,走出了答辩室。全场沉默许久。委员们叹息道:这可怜的姑娘真让人佩服,以后都在本行,大家多关心和帮助她。
李伟轻轻走到主席台前:
“午饭是我定的,我代梅感谢各位老师。”
二十三
六月底开始,陆续离校了,梅的手续最简单,就是从女博楼搬到单身教师宿舍,再到人事处办个报到。运气不错,同舍的是天文系资料员紫薇,当梅跟她电话联系时,对方告诉梅说自己家就在学校附近,几乎不到宿舍来。梅说:
“要不每月我给您两百元床位费吧?”
对方在
“那点钱还不如有你这个朋友呢。”
梅脸一红,觉得自己太俗了,可俗有俗的好处,礼节到了,反过来就成雅了,白占人家便宜本来就说不过去。
娴雅的东西最少,据说香港宿舍不宽裕,除了必须的书籍和衣物,部分她爸爸拉走了,不要的乱扔在地上,等最后一起清理到楼道里。
张岚就不同。当初从东北来,就是一家三口举家进京,没打算回去,穷人穷日子,连扁了的洗菜盆都舍不得扔掉。再经过这三年不知不觉的日积月累,用的,有可能用的,留作孩子成长纪念的,又是箱子又是袋子,她真奇怪,这么多东西平时躲在哪个角落里?
归整好了,地下躺着以往那些形形色色的伴侣,有书籍、笔记本、卡通玩具、钥匙链、存钱罐、小坐垫、文件夹、小花篮,等等。女人买东西,全凭一见钟情的感觉,当初看上这些,总有某种艺术灵感和情愫在里头。如今被遗弃在了垃圾堆里,这就是时光吧。可所有的搬家都一个路子,每搬一次,财产损失一次。丢掉了旧物的过程,就是不断挖走生活元素的过程。
忙惯了的人闲下来,发现日子并不好过,答辩后的他们,是近来食堂里最先到的一部分。这才上午十一点半,梅她们几个就吃过了午饭,睡觉吧,刚起来不久。看着地下堆的准备要扫出去的大小物件,心里感觉空荡荡的。从这间屋串到那间屋,地上大同小异地乱,主人们大同小异地百无聊赖。张岚开着宿舍门,在梅她们屋里参与无聊。娴雅突发奇想:
“咱们几个都没有经过商,今天来一次吧?没准这是一生中的惟一一次体验机会呢。把差不多的东西拣出来,五分一毛地到楼下跳蚤市场卖,也算给这些老朋友延长寿命。等咱们成名了,就成了拍品,可以为别人的孩子凑学费。”
梅和张岚道:
“就这五分一毛,还叫经商呢?给人家或扫出去谁爱捡谁捡走得了。”
“不懂了吧?老土了吧?温州人富得流油,听说当初许多人就是靠买纽扣起家的,积少成多,下午买西瓜吃。再说了,你要摆摊卖,人家会郑重其事挑,你要楼下吆喝着送人,这么多东西你喊哪个?知道谁要谁不要?要是扫进垃圾堆里,就彻底成了垃圾,谁好意思从那里捡啊?”
这么一想还真是。
三个人说说笑笑在废品堆里扒拉,拣出成形的东西,往干净里打理打理,装进梅本来扔掉的破提包里。临出门,娴雅坏坏地笑:
“把柳婷的行李也卖了吧?反正他们发大财了。”
张岚不允许她说柳婷:
“再说我给你一巴掌。”
说说笑笑走到银杏大道上,铺开报纸,摆开货色。有不少摆摊的,不过看着装打扮大多数是本科生,也有似曾相识或认识的博士。
张岚忍住笑先吆喝了一声:
“喂!买东西来,都是传家宝,都是古玩……”
不知后面她想说什么,早就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来。
她们笑,其他摆摊的同学也笑,包括大的小的,认识的不认识的。
娴雅接着吆喝:
“买东西来买东西来!荣宝斋的画,一得阁的墨,萃文阁的印章,应有尽有。”
玩耍嬉笑间,大学校园的魅力与生机,就这样流露了出来。
自己的东西卖不出去,梅不经意却看见对过同学书摊上有一套《费孝通文集》,梅对费老的文章读过不少,备社会调查的课,这可以算是基本工具书了。她走过去问那男生为什么卖,这么成套的书,又不破旧,处理了岂不可惜?
一聊,原来他要去德国深造,因为托运麻烦,运费不菲,到那边也不读社会学了,只好忍痛割爱。梅说我是社会学系的,以往看过这套书,记得标价两三百呢,现在卖一百,卖我吧。那男生说:
“有你照管我亲爱的书,鲜花归佳人,我又放心又开心。再减二十,八十成交,好好研究,你不能辜负它啊。”
梅刚伸手递钱,有个男生旁若无人伸过来一百元大钞:
“我要了。”
梅和卖书人都吃了一惊。
张岚和娴雅气不过,怒冲冲走过来:
“我们出一百一。”
“我出一百二。”
竞价一般,这个瘪三似的家伙头都不回往上飙,已经接近了新书价格,书主干脆不说话了,为难地看着他们,心想再这样下去我不卖了。按说大学里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可看着这位,平常吃饭时进出,还真在男博楼口见过,一个大男人,做事怎么这样?
梅一股脑拉她俩:
算了算了,这又不是比赛,这个价我去书店买,连车费都有了,又不是绝版,就让给人家得了。
这俩可不这样想,他们说今天叫板叫到底,砸锅卖铁就为争这口气。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冷冷地来了句:
“把书给女生,这大款哥们不论出多少,我在他价码上加一百,咱穷人不是还可以卖血吗?我最近血管涨得发慌呢。”
几个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刘。他虎气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没有。
刚才叫板的这位蔫了,骂骂咧咧抬脚走:
“她们是你什么人啊?一个男人护着三个,真恶心。”
刘赶上一步:
“我准备恶心到底,敢再啰嗦?再啰嗦我让你满地找牙。我就一流氓,恶心专业毕业的流氓头子,你咋地?”
那个小瘪三赶紧走了,书主依然要了八十元把书给了梅。几个人将自己的摊子无偿转让给邻摊的小女生,说能卖出去的就归你,卖不掉的话劳驾扔垃圾桶边上。四个人说说笑笑往宿舍走。这几天楼管不挡搬东西的男生,刘很顺利地进去了。
张岚戏谑刘:
“恶霸刘文彩出场,一个顶俩。”
刘说不对吧?那小瘪三说是一个护仨,你听错了,你们是我的三宫六院。
梅用杂志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几个人都没说什么,跟这家伙斗嘴,根本就占不到便宜,忍着吧。
站在梅他们门外,刘就不往里进了:
“哎呀,绣楼闺阁都成什么了?是不是昨晚让人三打祝家庄了?我不进去了,这三宫六院我也不要了,怕脚丢垃圾里头找不出来。”
娴雅笑骂:
“你咋永远这么讨厌?”
“应该的,应该的,美女过奖了。”
梅垫几张报纸让他们三个在靠门的床沿上坐定,自己拉过小板凳坐他们对面问刘: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说:
“这两天我都在学校。你们这届,是我博士三年中最后一批熟人,自此以后的,即便嫡系师弟妹,同窗情感也淡了许多。我把假倒出三天,就是送送各位,尤其离京的。你忘了?去年这时候,我从我师弟那里出来时,遇见你和梁永纯看海报准备买二手自行车呢。我这人真他妈没出息,到机关了不忙着当官,总惦记学校里的熟人,跟当不上官了暗恋学生会副主席时代似的。最后的结果是你们都发达了,没人搭理我了。”
他这话似乎还真符合点实际,混在官场上的人里,刘这样的极少见。换过来说,他在那里未必混的得意,不然就不会是这样,仅就不喝酒这一点,都说明他被边缘化的可能性极大,这样的人真不适合在中国的机关里混。
他一次在电话里叹息着对梅说,年轻时总觉得青春不如小鸟飞得快,现在才知道小鸟可以飞回来,青春这东西,死了就死了。无奈资历已经在机关不尴不尬,学术上经过两年的荒废也已吊儿郎当,现在的科研院所进一个三十出头没职称的人,谈何容易?总之,哪个领域都难安营扎寨,就这么耗着,等老婆申请技术移民吧,反正西方人的职业等级观念不如中国强烈,也没有丈夫的一定比妻子的强的思想,到了那边,我可以干个喜欢的职业。
大家听了刘来送他们的话很是感动,梅为刘有些担忧,对他说:
“以后咱们还是得设法适应社会,人要想混得说得过去,在圈子里花功夫是必要的。当官的跟当官的往来,做学问的跟做学问的往来,搞出版编辑的跟搞出版编辑的往来,做生意的跟做生意的往来。没办法,城市里的生存很大程度上不是靠血缘和友谊维持,而是靠圈子套牢,谁也不能从环链上脱离出来。”
“是的,圈子里的人认可你,你废铜烂铁也可能升格成钻石,不认可你,你就是一张破桌子。可我确实适应不了官场的气氛。上个月我们单位的公司和另一家公司商谈合作一个项目,双方领导约定拿五十六度的二锅头八瓶,每家出三个人,败了的让步。你们想想这不是要人命吗?”
刘的话音一落,几个女人都喊了起来:
“这种玩命的事谁去啊,如果遇见个划拳弱的,当场就会死在岗位上。”
“臭了吧?实际情况是我们单位处长以下的,包括走路都不稳当了的老家伙们,比电影里请缨上战场还积极,没有抢到的垂头丧气。为什么?老命不要为单位和领导表忠心的机会没抢到呗!下一轮提干至少少了一份业绩。在中国官场上混的,将官看的比命重要的多的是。”
娴雅马上追问一句:
“那你请缨出征了没?”
“我有病啊?五十六度的二锅头我就二两的水平,又不会划拳和耍赖,还不被灌下去两斤多?人家要是喝不死回来还当官,我连官都当不着,会直接被送上八宝山。最好的结果是说我因公殉职发点抚恤费。不过你们也别为我担心,博士再多,毕竟还是少数;我不适合中国,并不能说明我不适合外国。我的最大毛病不就是懒得溜须不屑于当孙子吗?不瞒各位说,我最近在清华大学业余学习统计学课程,明后年就出国,据说统计这行当在美国很赚钱,出去了谋生应该不成问题,工资留着让贪官们买猫粮吧。”
张岚说:
“没错没错,地球之大,就不信没有咱博士混口饭的地方。这么一想,我们也就理解官场上那些不要命喝酒的了。博士喝不下去酒可以出国,他们怎么办?人生就那一条路,总觉得喝了未必死得了,活下来就可以被提拔。冒着生命危险蹦跶个小官,也够难为他们的。说来说去,我们读博还是好,起码给自己多找了一条生路。以后要到美国,咱们还是作邻居,那时我儿子就可以帮你带孩子了。”
刘说我都差点忘了,梁永纯最近每次打工作电话都问你们的去处。
提起梁永纯,大家的话头就转到他那里。
“这人,去了也没个信,不知他那边过的咋样?”
梅说这话时有点埋怨的意思,怎么着也有那么长时间的交往,刚走那段还给她和张岚有个短信,捎带着问候娴雅,以后就基本没有消息了,她们一忙,也渐渐忘了他。
刘不好意思说什么,其实梁永纯明里暗里都表达过他对张岚和梅的惦记和感谢,但字里行间也听的一清二楚,就是自己的尊严在那个圈子里受到了伤害,不想再主动跟她们有什么往来。还没找到合适的措辞给梅解释,娴雅却来了一句:
“就是,没良心。”
刘的话里这次锋芒毕露:
“不对吧?娴雅,这话说的不地道啊。应该是他等你的信,不该是你等他的信吧?”
娴雅蚊子一样咕哝一句:
“讨厌,我哪知道他在哪里?”
“你也没问过我啊!”
梅和张岚赶紧阻止刘:
“你俩别一见面就拔河了,今晚我们都该喝滚蛋汤了,刘你能不能不再掐她?”
刘站起来:
“走走走,不掐了不掐了,阶级斗争一抓就不灵,不讨没趣了,我给你们搬东西去,每次来让你们骂,完了还得效力,我这是犯的哪门子贱啊?”
几个人笑着你一句我一句道:
领情了,情领了,以后给你女儿补课,当干妈。
“我要生出女儿来,根本不会让你们见她,免得她长大读博士。”
“吹吧你就。等到自己的孩子那里,你话就不会这么说了,会指着我们几个的照片说:‘宝宝,看,这几个阿姨都是博士呢,是爸爸的同学,你要向他们学习,争取长大做对国家和人民有用的人才。”
娴雅这样惟妙惟肖一说,刘笑了:
“没准还真是。这年月学历低还确实是问题。就说我们单位吧,一茬茬小美女,她们刚进去的几年,绝对是靓点。就像黄色网站上兜售的,清纯女秘书和老板、上司办公室一夜情什么的,逗得男人血管膨胀。美女们起初看着身后糖葫芦串一样的帅哥和醉眼迷离暧昧趣味十足的上司,讥笑处里的几个女博士是没人追的老丑八怪,说她们‘女人没有女人的乐趣,学那么多有什么用?’可三四年以后,更嫩更有活力的又摆上了台面,美女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昔日的年轻秘书变成老秘书,说的难听些成了老打杂的。可老丑八怪们不论提职、住房还是其他机会,都比自己有明显优势,成了他们的上司和裁判官。等认识到这一步,外语生疏了,专业知识老化了,家里老人身体不好,孩子还得关照,丈夫需要支持,体力精力和上进心都走下坡路了,才后悔当初没有继续读学位。我们单位老大徒伤悲的不止一两个呢。”
“你不老诅咒我们女博士吗?”
梅笑问。
“你这人真笨,说话首先得搞清楚屁股决定脑袋和嘴巴的常理,在男女博弈这一原则问题上,我能不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站在男人位置上吗?可工作和现实完全是另一回事。我说的是单位上女的跟女的比,博士占优势,并没有说你们在哪里也占优势,比如外表、听话和乖巧,打理家务的能力,等等。走走走,不说了不说了,免得三只母老虎围攻我,一跟你们在一起,我咋成贾宝玉了?赶紧给你们送行李去,”
愿意读本人长篇小说请加北京中科白殿疯医院好不好白癜风专业医院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djehdnde.com/wbls/744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