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在京派作家的笔下是一砖一瓦,是一菜一蔬,是牛羊肉的膻味儿和炒栗子的香……在异乡人的心中,是立于海上银灯万盏的层楼下的思念,是他们在遥远的他乡写下的怀念文字。
不论你身在何处,今天让我们一起在美文中感受北国的秋。
住的梦
by老舍
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不晓得,但是从我的生活经验去判断,北平之秋便是天堂。
论天气,不冷不热。论吃食,苹果,梨,柿,枣,葡萄,都每样有若干种。至于北平特产的小白梨与大白海棠,恐怕就是乐园中的禁果吧,连亚当与夏娃见了,也必滴下口水来!
果子而外,羊肉正肥,高粱红的螃蟹刚好下市,而良乡的栗子也香闻十里。论花草,菊花种类之多,花式之奇,可以甲天下。西山有红叶可见,北海可以划船——虽然荷花已残,荷叶可还有一片清香。
衣食住行,在北平的秋天,是没有一项不使人满意的。即使没有余钱买菊吃蟹,一两毛钱还可以爆二两羊肉,弄一小壶佛手露啊!
选自《老舍散文》
北平的四季
by郁达夫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连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只有一段寒冷的时期,和一段比较得温暖的时期相对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间,自夏到秋,也只觉得是过了一次午睡,就有点儿凉冷起来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别的觉得长,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觉得比别处来得浓厚。前两年,因去北戴河回来,我曾在北平过过一个秋,在那时候,已经写过一篇《故都的秋》,对这北平的秋季颂赞过了一道了,所以在这里不想再来重复;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实在也正象是一册百读不厌的奇书,使你愈翻愈会感到兴趣。
秋高气爽,风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骑着一匹驴子,上西山八大处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春秋两季,本来是到处都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来似乎更高一点,北方的空气,吸起来似乎更干燥健全一点。而那种草木摇落,金风肃杀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觉得要严肃,凄凉,沉静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脚下,农民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阴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个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为气”以及“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那一种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觉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会得感至极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驾。所以我说,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Summ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
统观北平的四季,每季每节,都有它的特别的好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奄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绿,夏天饱受清凉。至于各节各季,正当移换中的一段时间哩,又是别一种情趣,是一种两不相连,而又两都相合的中间风味,如雍和宫的打鬼,净业庵的放灯,丰台的看芍药,万牲园的寻梅花之类。
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
选自《郁达夫散文》
北平漫笔——秋的气味
by林海音
秋天来了,很自然的想起那条街——西单牌楼。无论从哪个方向来,到了西单牌楼,秋天,黄昏,先闻见的是街上的气味。炒栗子的香味弥漫在繁盛的行人群中,赶快朝向那熟悉的地方看去,和兰号的伙计正在门前炒栗子。和兰号是卖西点的,炒栗子也并不出名,但是因为它在街的转角上,首当其冲,就不由得就近去买。来一斤吧!热栗子刚炒出来,要等一等,倒在箩中筛去裹糖汁的砂子。在等待秤包的时候,另有一种清香的味儿从身边飘过,原来眼前街角摆的几个水果摊子上,啊!枣、葡萄、海棠、柿子、梨、石榴……全都上市了。香味多半是梨和葡萄散发出来的。沙营的葡萄,黄而透明,一出两截,水都不流,所以有“冰糖包”的外号。京白梨,细而嫩,一点儿渣儿都没有。“鸭儿广”柔软得赛豆腐。枣是最普通的水果,朗家园是最出名的产地,于是无枣不郎家园了。老虎眼,葫芦枣,酸枣,各有各的形状和味道。“喝了蜜的柿子”要等到冬季,秋天上市的是青皮的脆柿子,脆柿子要高桩儿的才更甜。海棠红着半个脸,石榴笑得露出一排粉红色的牙齿。这些都是秋之果。抱着一包热栗子和一些水果,从西单向宣武门走去,想着回到家里在窗前的方桌上,就着暮色中的一点光亮,家人围坐着剥食这些好吃的东西的快乐,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身后响起了当当的电车声,五路车快到宣武门的终点了。过了绒线胡同,空气中又传来了烤肉的香味,是安儿胡同口儿上,那间低矮窄狭的烤肉宛上人了。门前挂着清真的记号,他们是北平许多著名的回教馆中的一个,秋天开始,北平就是回教馆子的天下了。矮而胖的老五,在案子上切牛羊肉,他的哥哥老大,在门口招呼座儿,他的两个身体健康、眼睛明亮、充分表现出口教青年精神的儿子,在一旁帮着和学习着剔肉和切向的技术。炙子上烟雾弥漫,使原来就不明的灯更暗了些,但是在这间低矮、烟雾的小屋里,却另有一股温暖而亲切的感觉,使人很想进去,站在炙子边举起那两根大筷子。老五是公平的,所以给人格外亲切的感觉。它原来只是一间包子铺,供卖附近居民和路过的劳动者一些羊肉包子。渐渐的,烤肉出了名,但它并不因此改变对主顾的态度。比如说,他们只有两个炙子,总共也不过能围上一二十人,但是一到黄昏,一批批的客人来了,坐也没地方坐,一时也轮不上吃,老五会告诉客人,再等二十几位,或者三十几位,那么客人就会到西单牌楼去绕个弯儿,再回来就差不多了。没有登记簿,他们却是丝毫不差的记住了前来后到的次序。没有争先,不可能插队,一切听凭考大的安排,他并没有因为来客是坐汽车的或是拉洋车的,而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他的公平和亲切。一边手里切肉一边嘴里算账,是老五的本事,也是艺术。一碗肉,一碟葱,一条黄瓜,他都一一唱着钱数加上去,没有虚报,价钱公道。在那里,房子虽然狭小,却吃得舒服。老五的笑容并不多,但他给你的是诚朴的感觉,在那儿不会有吃得意气这种事发生。秋天在北方的故都,足以代表季节变换的气味的,就是牛羊肉的膻和炒栗子的香了!一九六一年十月三十日
选自《北平漫笔:林海音散文精选》
北平之恋by冰心秋天在北平是最适宜于游人享乐的季节,没有风,没有雨,太阳整天暖融融地照着;苍穹是那么高,那么澄清;浅灰的云,追逐着雪白的云,有时像在缓缓地散步,有时又像在相互拥抱。中午的太阳虽然也会晒得少女的脸上,泛起两朵红霞;一到傍晚,一阵阵凉风吹来,使你感到又舒服,又有点微寒。
漪澜堂和五龙亭以及沿着北海边的茶座,一到晚饭后,游客使坐满了。他们有的陪着女友;有的带着全家大小,有的邀集二三知己,安静地坐着,慢慢地喝着龙井香片,吃着北平特有的点心碗豆糕,蜜枣,或者油炸花生;他们的态度是那么清闲,心境是那么宁静。年轻的男女们,老喜欢驾一叶扁舟,漫游于北海之上;微风轻摇着荷叶,发出索索的响声,小鱼在碧绿的水里跳跃着;有时,小舟驶进了莲花丛里,人像在画图中,多么绮丽的风景!
有时风起了,绿波激荡着游艇,发出“的冻”“的冻”的响声,年青的男女有的对着绿波微笑;有的轻吟低唱;有的吹奏口琴;或者哼着自己心爱的调子,他们真像天上的安琪儿那么无忧无虑,快乐非常。
北海是美丽的,醉人的,虽然经过几百年来的若干变化,她仍然丝毫无恙。极乐世界的佛像,还是那么端端正正地立在小西天,一个也没有损坏;九龙壁前带是站着那么多的游人在欣赏那精美的艺术;由漪澜堂过海到五龙亭去的游客,还是那么拥挤,忙得那些舟子们透不过气来;白塔更修理得壮丽了,粉刷得像琉璃世界;儿童体育场里充满了孩子们的笑声,也有不少的成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微笑地望着孩子,他们有的在追寻自己失去的童年,有的在分享孩子们的快乐。
游罢北海,要是你还有兴致的话,你不妨再到东安市场去逛逛;这里又是另一番情调。摆在水果摊上的一串串像水晶似的大白葡萄;像玛瑙似的紫葡萄;粉红色的的苹果;水泱泱的大蜜桃;二三十斤一个的大西瓜;美丽的小沙果;新鲜的大红枣;又香又甜的良乡糖炒栗子……和冬天那些又好看,好吃,最受孩子们欢迎的冰糖葫芦,真是应有尽有;至于景泰蓝的艺术品,用玻璃做的各种玩艺儿,小姐太太们喜欢的那些扣花,耳环,更会令人看的眼花缭乱,恨不得把整个东安市场都搬到自己的屋子里来。
还有北平最大的特点,是全国文物的精华都荟萃在这里。你最好一辈子住在那儿,孩子们从小学、中学、大学都可以在那里完成;毕业后,他们也不愿离开北平到别处去了。北平图书馆里的书,也是全国首屈一指的,你可以在那里埋头研究数十年,包你会成为一个有名的学者。
上面我已说过,北平民风淳朴,我们不论在那儿做事或者住家,随便你穿什么破旧衣裳,绝对没有人耻笑你;出门你尽管安步当车;回到家来,尽管你吃棒子面、窝窝头,也绝不会有人奚落你;因此每个到过北平的人,不论贫富没有不赞美她,留恋她的。
一九四七年秋于北平
选自《冰心散文集》
北游漫笔
by叶灵凤
北国的相思,几年以来不时在我心中掀动。立在海上这银灯万盏的层楼下,摩托声中,我每会想起那前门的杂沓,北海的清幽,和在虎虎的秋风中听纸窗外那枣树上簌簌落叶的滋味。有人说,北国的严冬,荒凉干肃的可味,较之江南的浓春还甚,这句话或许过癖,然而至少是有一部分的理由。尤其是在这软尘十丈的上海住久了的人,谁不渴望去一见那沉睡中的故都?……这样,在眼望着壁上的日历撕去了十四五页以后,我才能从床上起来,我才能健快的踏着北京的街道。离去海甸搬到城内朋友的住处后,我才住着了纯粹北方式的房屋。环抱了院子矮矮的三槛,纸糊的窗格,竹的门帘,花纸的内壁和墙上自庙会时买来的几幅赝造的古画,都完全洗清了我南方的旧眼。天气虽热,然而你只要躲在屋内便也不觉怎样。在屋内隔了竹帘看院中烈日下的几盆夹竹桃和几只瓦雀往返在地上争食的情形,实在是我那几日中最心赏的一件乐事。入晚后在群星密布的天幕下,大家踞在藤椅上信口闲谈,听夜风掠过院中槐树枝的声音,我真咒诅这上海几年所度的市井的生活。有一夜大雷雨,我中夜醒来,在屋瓦的急溜和风声雨声的交响乐中,静看那每一道闪电来时,纸窗上映出的被风摇曳着的窗外的树影,那时的心境,那时的情调,真是永值得回忆。到北京下车后在旅舍中的第一晚,就由朋友引导去了中央公园一次。去时已是夜十一时了,鼓着痛足,匆匆的在园中走了一遭,在柏树下喝了一瓶苦甜的万寿山汽水后,便走了出来。园中很黑,然而在参天的柏树下,倚了栏杆,遥望对岸那模糊中的宫墙,我觉倒很有趣味,以后白天虽又去过几次,但总觉不如第一夜的好。实在,在一望去几百张藤椅的嘈杂人声中,去夹在里面吃瓜子,去品评来往的女人,实在太乏味了。北海公园便比中央好了,而我觉得他的好处不在有九龙壁的胜迹,有高耸的白塔可以登临;他的好处是在沿海能有那一带杂树蜿蜒的堤岸可以供你闲眺。去倚在柳树的荫下,静看海中双桨徐起的划艇女郎和游廊上品茶的博士。趣味至少要较自己置身其中为甚。这还是夏天,我想象着假若到了愁人的深秋,在斜阳映着衰柳的余晖中,去看将涸的水中的残荷,和败叶披离的倒影,当更有深趣。假若再有一两只禹步的白鹭在这凄凉的景象中点缀着,那即使自己不是诗人,也尽够你出神遐想了。我爱红灯影下男女杂沓酒精香烟的疯狂混乱的欢乐,我也爱一人黄昏中独坐在就圯的城墙上默看万古苍凉的落日烟景,然而我终不爱那市场中或茶棚下嘈杂的闲谈和奔走。在北方的两月中,除了电影场外,没有看过一次中国的旧戏。去北京而不听京戏,有人说这是入了宝山空手归来,实在太傻了。然而我只好由人奚笑。在幼时虽也曾欢喜过三花大脸和真刀真枪,可惜天真久丧,这个梦早已破了;现在纵使我们的梅兰芳再名驰环球中外倾倒,我的去看京剧的兴致也终不能引起。我觉得假如要听绕梁三日的歌喉不如往上海石路叫卖衣服的伙计口中去寻求,要看漂亮的脸儿不如回到房中拿起镜子看看自己。这既非写实又非象征的京剧,对他,我真只好叹我自己浅薄了。北京茶馆酒楼和公园中“莫谈国事”的红纸贴儿,实在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怪事。不过,同一的不准谈国事,在北方却明示在墙上,在南方则任着你谈以待你自讨苦吃,两相比较,北方人的忠厚在这里显出了。去西山的一次是在阴天。西山虽没有江南山气的明秀,虽没有北派诸山的雄壮,然而他高低掩映,峰脉环抱,虽是小小的一带培楼,实在是北京一切风景中的重心和根源。我去的一次,在走到半山中便遇着了雨。所以旧的时间虽不多,见到的却很好。雨中看山,山中看雨,看雨前白云自山腰涌出封锁山尖的情形,看雨后山色的润湿和苍翠,实在抵得住了多日。走上西山道上,回过头来便可望见万寿山的颐和园了,这一座庞然的前朝繁华的遗迹,里面尽有他巧妙的布置,伟大的建筑,可是因为主管的太不注意修理了,便处处望去都是死气沉沉。排云殿的颓败,后面佛阁的颠危,我终恐怕他们有一天会像西湖雷峰塔的骤然崩溃。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我想着这些我便止不住缓缓的避开了。我更不敢到昆明湖中去。这大约是我还没有像王国维一样找着我可以尽忠的圣主吧?对于北京前朝的宫殿和园囿,我要欣赏它的各个而弃掉它的全体。一带玉陛的整齐,不如去鉴赏它雕了蟠龙的白石柱子的一个。三殿的雄伟,那里抵得上金黄的琉璃瓦的一片可爱呢?我不愿去看故宫的博物馆,我只愿看大元帅府前的汽车和卫兵。这或许是我的渺小,这或许也就是他们的伟大。……
耗去两月的光阴,实际上虽未得到什么,然而一个颠倒了多年的北国的相思梦却终于是实现了,虽是这个梦的实现对于我也与一切恋爱的美梦一般,所得的结果总是不满。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于上海听车楼
节选自《叶灵凤散文选集》
北京秋天下午的我
by莫言
据说北京的秋天最像秋天,但秋天的北京对于我却只是一大堆凌乱的印象。因为我很少出门,出门也多半是在居家周围的邮局、集市活动,或寄书,或买菜,目的明确,直奔目标而去,完成了或得手了就匆匆还家,沿途躲避着凶猛的车辆和各样的行人,几乎从来没有仰起头来,像满怀哲思的屈原或悠闲自在的陶潜一样望一望头上的天。
据说秋季的北京的天是最蓝的,蓝得好似澄澈的海,如果天上有几朵白云,白云就像海上的白帆。如果再有一群白鸽在天上盘旋,鸽哨声声,欢快中蕴涵着几丝悲凉,天也就更像传说中的北京秋天的天了。但我在北京生活这些年里,几乎没有感受到上个世纪里那些文人笔下的北京的秋天里美好的天。那样的秋天是依附着低矮的房舍和开阔的眼界而存在的,那样的秋天是与蚂蚁般的车辆和高入云霄的摩天大厦为敌的,那样的天亲近寂寞和悠闲,那样的天被畸形的繁华和病态的喧嚣扼杀了。没有了那样的天,北京的秋天就仅仅是一个表现在日历牌上的季节,使生活在用空调制造出来的暧昧温度里、很少出门的人忘记了它。
从日历牌上我知道立秋的节气已过,但秋后还有一伏,气温依然是灼热逼人,家家的空调机还在轰鸣着,如果是中午上街,街上的水泥路面上,依然泛着耀眼的白光,多半是红色的车辆,咬着尾巴,缓慢地移动,像一团团移动的火炭,连缀成一条灼热的、扭曲的火龙,人在路边走,身上汗湿黏腻,不是愉快的事。在无事的情况下,我不会在这个时刻出门。我在这个时刻,多半是在床上午睡。我可以整夜的不睡觉,但中午不可以不睡觉。如果中午不睡觉,下午我就要头痛。在中午的梦里,我也许会梦到清华园里被朱自清描写过的荷塘。虽说荷花的盛季是夏天,但初秋的北京,从电视的画面上和报刊的文字里,我知道荷花照样开放得狂。等荷塘里满是高挑的莲蓬与苍黄的荷叶构成风景时,大概已是中秋佳节了。
我的午休时间很长,十二点上床,起床最早也要三点,有时甚至到了四点。等我迷迷瞪瞪地起来,用凉水洗了脸,下午的阳光已经把窗上的玻璃照耀得一片金黄了。起床之后,我首先是要泡上一杯浓茶,然后坐在书桌前。如果老婆不在眼前,就赶紧地点上一支烟,喝着浓茶抽着香烟,那感觉十分美妙,不可以对外人言也。
喝着茶抽着烟我开始翻书,乱翻书,因为我下午不写作。我从来也没养成认真读书的习惯,拿起一本书,有时候竟然从后边往前看,感到有趣,再从头往后看。从过了四十岁后,我再也没有耐心把一本书从头看到尾了,无论是多么精彩的书。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我知道,但要改正也难了。看一会儿书,我就站起来,心中感到有些烦,也可以叫无聊,就在屋里转圈,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懦弱的野兽。有时就打开了那台使用了十几年的日立牌电视机,1英寸的,当时是最好的,是用了我第一次出国的指标在出国人员免税店买的。日本货的质量,虽然近年来也频频出问题,但我家这台电视机的质量实在是好得有点惹人烦。十几年了,天天用,画面依然清晰,声音依然立体,使你没有理由把它扔了。电视里如果有戏曲节目,我就会兴奋得浑身哆嗦。和着戏曲音乐的节拍浑身哆嗦,是我锻炼身体的一种方法。我一手捻着一个羽毛球拍子使它们快速地旋转着身体也在屋子里旋转,和着音乐的节奏,心无杂念,忘乎所以,美妙的感受不可以对外人言也。
使我停止旋转的从来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电视机里的戏曲终了;戏曲终了,我心抑郁。解决郁闷的方法是拉开冰箱找食物吃。冰箱是东芝牌的,也是日本货,与电视机一样是用德国马克在出国人员免税店买的。前不久坏过一次,后来被我老婆敲了一棍子又好了。一般情况下我总能从冰箱里找到吃的,实在找不到了,我老婆就会动员我去离家不远的菜市场采买。我知道她其实是想把我撵出去活动活动。
在北京的秋天的下午,我偶尔去菜市场采买。以前,北京的四季,不但可以从天空的颜色和植物的生态上分辨出来,而且还可以从市场上的蔬菜和水果上分辨出来。中秋节前后,应时的水果是梨子、苹果、葡萄,也是各种甜瓜的季节,但现在的北京,由于交通的便捷和流通渠道的畅通,天南海北的水果一夜之间就可以跨洋越海地出现在市上。尤其是农业科技的进步,使季节对水果的生长失去了制约。比如从前,中秋节时西瓜已经很稀罕,而围着火炉吃西瓜更是一个梦想,但现在,即便是大雪飘飘的天气里,菜市场上,照样有西瓜卖。大冬天卖海南岛生产的西瓜不算稀奇,大冬天卖京郊农村塑料大棚里生产的西瓜也不算稀奇了。市上的水果蔬菜实在是丰富得让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东西多了,就没有好东西了。
如果是去菜市场回来,我就在门口的收发室把晚报拿回家。从订阅《北京晚报》开始,我有了一点北京人的感觉。《北京晚报》是一份发行数百万份的报纸,版面一扩再扩,广告也日渐增多。报纸的头版多半没有什么好看的,就像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的前十分钟一样。其他的版面上有一些有趣的东西,我看过马上就忘了。看完晚报,差不多就该吃晚饭了。吃完了晚饭的事情,不属于本文的范围,我只写从中午到晚饭前这段时间里我所干的事情。
有时候下午也有记者来家采访我,有时候下午我在家里要见一些人,有朋友,也有不熟悉的探访者。媒体采访是一件很烦人的事,但也不能不接受,于是就说一些千篇一律的废话。朋友来家,自然比接受采访愉快,我们喝着茶,抽着烟,说一些杂七拉八的话,有时候难免要议论同行,从前我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现在年纪大了,多了些狡猾和世故,一般情况下不臧否人物,能说好话就尽量地说好话,不愿说好话就保持沉默,或者今天天气哈哈哈……
按说北京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秋天有三个月。中秋应该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其实,中秋无论在哪里,都是最美好的季节。我小时候在山东老家,对中秋节就很感兴趣,因为中秋节除了天上有一轮圆月,地上还有月饼。苏东坡的千古名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就是在我的故乡做知州时写的,可见那时的月亮是何等的明亮。那时还没有吃月饼的习俗,如果有,苏东坡不会不写的。月饼之所以有馅,是因为当时在月饼里夹上了造反的信号,要造蒙古人的反。我少时听一个去内蒙古贩卖过牲口的人说,八月十五夜里,蒙古人要到草里去藏一夜。我总是感到那中秋节是北京人发明的一个节日,因为北京曾是元朝的大都。元大都的城墙遗迹,就在我曾经住过的小西天附近,那上边有很多树,如果在秋天的下午,站在元大都城墙上的树林子里,也许会更多地感受到一些北京秋天的美丽吧。也许我应该去一次,为了这篇文章。
现在,距离中秋节还有一个月,月饼大战就拉开了序幕。月饼花样繁多得令人无所适从,看起来都很精美,但味道一般。我知道我也像鲁迅先生笔下那个九斤老太一样,不能对现在的食物给予公正的评价。其实,现在的月饼使用的材料绝对比过去的材料高级,味道也应该好于以往,感到不好吃,不是月饼的问题。其实,最精美还不是月饼,而是包装月饼的盒子,那真是金碧辉煌,好似一座宫殿。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如此精美的盒子包装吃的东西。我每年都要为如何处理空月饼盒子发愁。人类真是自找麻烦的动物,科学越发展,人类面临的麻烦就越多。
北京的秋天最为著名的地方就是香山,而香山的名气多半是因为那每到深秋就红遍了山坡的树叶。长红叶的树木多半是枫树。我猜想,当年曹雪芹曾经爬上过香山观赏过红叶,纳兰性德也上去过,许多达官贵人、社会名流也上去过。周作人在那附近的庙里住过很长时间,写出的文章里秋气弥漫,还有一股子树叶的苦涩味道。我在北京生活了近二十年,始终没去过香山。但似乎对那个地方并不陌生,那漫山遍野的红叶在我的脑海里存在着。如果真去了,肯定失望。我知道看红叶的人比红叶还要多,美景必须静观,热闹处无美景。
现在是北京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打破下午不写作的习惯,坐在书桌前,回忆着古人关于秋天的诗句来结束这篇文章:“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秋风忽洒西园泪,满目山阳笛里人”,“枫叶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古人有“悲秋”之说,大概是因为秋天的景象里昭示着繁华将逝,秋天的气候又暗示着寒冷将至,所以诗中的秋天总是有那么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感,但也有唱反调的。李白就说:“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杜甫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黄巢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放百花杀”;毛泽东说:“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但即便是反调文章,也没有把悲变为喜,只不过是把悲凉化为悲壮而已。
选自《莫言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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