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头蒋蓝总第89期树上的男爵

某天,一只被老鹰追赶的麻雀投入了希腊哲学家色诺克拉底(希腊学园哲学家,柏拉图的弟子)的怀抱。他把麻雀藏匿起来,救了麻雀一命。他说,不能出卖哀求者

——克里斯蒂安·罗什等著《哲学家的动物园》

辰年,十二月,十七日,申时,邵康节先生赏梅,偶见两只麻雀为抢占枝头而坠落在地上。邵康节先生就说:“不发生变动不占卦,没有事情不占卦。现在,两只麻雀为抢占枝头而掉到地上,真是怪事啊。”因而占之:辰年的数是五,十二月的数是十二,十七日的数是十七,三数相加共三十四。三十四除以八,余数是二,二属兑卦。以兑卦作为上卦。加上申时的数九,共有四十三,被八除,得余数三,三为离卦。以离卦作为下卦。这样就得到了革卦。

再将上下两卦的总数(其实是下卦的总数)四十三用六去除,余数为一,表示初爻动。革卦初爻动变为咸卦。其中革卦中间的四个爻互卦是乾卦与巽卦。

因此,邵康节先生占断说:“细推这一卦,明天晚上应当有女孩子来折花,园丁误以为她在搞破坏,于是追赶她,她受惊而坠落到地上,摔伤了大腿。因为在所占得的革卦中,上卦为体,兑是金,下卦离为火,为用;兑金为离火所克,互卦中巽木又生起离火,火热很盛,克体的卦气旺极了。兑为少女,因此推知有女孩子被伤,互卦中的巽木,又遇上乾金、兑金克它。于是知道巽木被折,而巽木在人体表示大腿,因此有女孩子摔伤大腿的应验。幸亏初爻动离变成艮,兑金得到艮土的资生,可以推知女孩子只是被摔伤,而不至于有凶险。

这是著名的《梅花易数》中的“观梅占”。两只麻雀成为了显露玄机的主角。按理说,显露玄机容易遭到天谴,但“雀”的文字通幽至“爵”,这是仓颉保佑了它们。雀字是小加隹,是在“小”字中央画了一根拟似的木棒,形容欲将木棒削圆,不断地向左右挥落削下的飞屑,就像麻雀出乎预料的横斜与反插。后来,模仿雀形的酒器大量生产出来,酒爵应该是比较庄严的一种,“爵”字逐渐成为功名高下的表征。这也可以说,麻雀是表示吉祥的鸟类,凡是与官场沾边,自然就可以避谶,这几乎是中国古文化的秘密。麻雀跳跃在枝头,就像乱开的一树繁花,刹那间怒放,又刹那间熄灭。近日读卡尔维诺的著名小说《树上的男爵》,尽管与麻雀无关,但我觉得这个标题倒是暗合了麻雀的鸟性。

麻雀性大热,历来被视作壮阳之物。很多医书均指出:“其目夜盲,其性最淫”,如是孕妇吃了,且喝了酒,生出的孩子日后必然好淫。这显然是无稽之谈。但李时珍的观察细微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他说:雄雀屎与雌雀屎也是有区别的,雄者“其屎头尖挺直”,这是说,即使分泌物也显示了其阳气的高扬。我想,古人赋予了麻雀如此之大的热量,也许是从字义上附会到了爵位之“爵”的文化热能上,并从麻雀永不停息的聒噪和跳跃中,感受到一种永动机的功能,因此,指望麻雀能够将此功力输入人体,尤其是交媾一道,难道不是一个清晰的目标吗?可惜的是,事情往往并不如愿。

麻雀常栖宿屋檐之间,逐渐熟悉了,就爱在台阶窗沿出没,如宾客,因此也叫瓦雀、宾雀,也称为嘉宾。民间一般指老而有斑者为麻雀,小而黄口者为黄雀。所谓黄口小儿,该是由此生发的。《逸周书》说:“季秋雀入大水为蛤。雀不入水,国多淫逸”。《本草纲目》还转引《临海异物志》里的记载:“南海有黄雀鱼。常以六月化为黄雀,十月入海为鱼。则所谓雀化蛤者盖此类。若家雀则为常变化也。又有白雀,纬书以为瑞应所感。”

小小麻雀与蛤蚧如何通感?天空与大海的阻隔其实还是靠它们的壮阳性质而勾连的,一力压十会,一阳通天而通吃,这已经成为了进化之论。但不仅如此,麻雀还身负瑞祥文化的使命,在它无法像变色龙一样讨得宦人的喝彩时,文化就强行把它涂画上一种符咒般的颜色。

在金色一统的宫阙高墙世界,白色却如流云一般,以丝绦的质地擦亮了帝王们的梦境。于是,白鹤、白兽的出没,均成为衡量政绩的镜像而左右朝野,白鸟频繁地飞临宫阙,发出阵阵怪叫,让帝国的梦境守护者们欣喜若狂。萧子显在《南齐书》记载道:“世祖(高祖)年十三,梦举体生毛,发生至足。又梦人指上所践地曰‘周文王之田’。又梦虚空中飞。又梦著孔雀羽衣。庾温云:“雀,爵位也。”又梦凤皇从天飞下青溪宅斋前,两翅相去十余丈,翼下有紫云气。及在襄阳,梦著桑屐行度太极殿阶。”到了升明二年,驺虞见安东县五界山,师子头,虎身,龙脚。《诗传》云:“驺虞,义兽,白虎黑文,不食生物,至德则出。”就是说,在高祖萧道成执政的4年时间内,白色谱系的飞禽走兽均为其歌功颂德。后来在萧武帝萧赜执政的11年间,各地连续出现了罕见的白鸟,白麻雀以空前的热情讴歌在女墙和飞檐上,各地不断有捕获白雀的报道,并敬献上来,让皇帝喜不自胜。但历史是不可逆的,白雀并没能扭转颓势,萧氏王朝不过维持了二十几年就土崩瓦解了。

麻雀依然是模糊的麻色,它们从破败的城垣掠过,用峻急的叫嚷填补着墙壁的缝隙,待一切安全后,它们开始在前朝的遗物中寻觅充饥的东西。麻雀是无法行走的,只能跳跃而行,这种蜻蜓点水般的技能是富有韵律的,这就是说它们比蜻蜓更沉着,往往如一张瓦片贴着水面飞过,以一连串的涟漪来显示过往的运动生涯。最具有视角性美感的场景应该是在冬季雪野,麻雀因为白雪的衬印,变得黝黑,如同急于突破白纸束缚的音符,在对纸张正面或反面的事物刨根问底。如果受到骚扰,它们立即起飞,像一滩激动的墨水逃离纸张,并不如俗话所言那样“鸟过留声人过留名”,它们尽兴而返,黑字被收回,使得一切捕捉和阳谋无计可施。像庄子写的那只麻雀一样,它鄙夷鲲鹏展翅,起飞太过隆重麻烦。如果我们看到麻雀的起飞技术,就感到鲲鹏升空是太麻烦了。而麻雀在空中的飞掠,也给穷人的视觉带来悦意,清贫的天空毕竟还有飞翔的生物,怎么不感谢麻雀?

正因为这种低姿态的生活方式,麻雀开始为伦理所不屑,它代表了卑微的、不思上进的、满足于现状的享乐主义,成为抵达另一伦理极点——凤凰的对立物。泰戈尔在《飞鸟集》里就讽刺道:“麻雀看见孔雀负担着它的翎尾,替它担忧。”尽管在西语中,麻雀具有华丽的谱系,是阿芙洛狄忒的象征,为阿芙洛狄忒驾车的不是马,而是一群麻雀。这一征象向我们透露了阿芙洛狄忒的远古原型也是植物神、谷物神及丰收神的秘密。但是麻雀的渺小似乎难以胜任这一盛大的仪式,人们说,它们在阿芙洛狄忒之前,除了炫耀,就是聒噪。不过,把麻雀与女人联系起来的西谚就不全面,比如“两个女人在一起就抵得上一千只麻雀”,其实,它们只是荷尔蒙太多,当成男人在女人耳边大灌迷魂汤就可以了。

在麻雀居住集中的地方,当有入侵鸟类时它们会表现得非常团结,直至将入侵者赶走为止。麻雀在育雏时往往会表现得非常勇敢,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曾在他的短篇小说《麻雀》中,记载过一只亲鸟为保护不慎坠地的幼鸟,以其弱小的身体面对一只大狗而不退缩的场面。作家正在遛狗,狗发现了什么,放慢脚步蹑足潜行。前边有一只羽毛稀疏、嘴带黄边的小麻雀,刚从巢中跌落,眼看就要被狗打了牙祭。这时,一只大麻雀飞身扑到狗的面前,浑身战栗,羽毛竖立,叫声凄厉,尽管麻雀在狗之前显得极其孱弱渺小,力量对比悬殊,可母鸟此时表现出的一种比理智更强烈的力量,使狗先是一怔,续而惊惶而退。作家赶紧唤回了狗,怀着对麻雀的敬佩之情走开了。屠格涅夫感慨地写到:我尊敬那只小小的、勇敢的鸟儿,我佩服她那爱的冲动和力量,爱,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强大。作家从麻雀的勇敢里领悟到的不仅仅是以卵击石,而是敢于以卵击石的决绝。这也算是一曲对麻雀的低沉颂歌。但在《格林童话》当中,《狗和麻雀》一文却具有罕见的立意。麻雀是作为毫不留情的惩罚天使面目出现的,它们具有古代侠士的铁血品性,嗜血而冷静,对冒犯者“一个也不宽恕”,直至斩尽杀绝。作为童话,为什么采取如此血腥的描绘?这似乎还没有引起道德家们的注意。

记得早年,我曾随猎雀者去围网捕雀。入夜,几个人向麻雀聚居地进发。两位猎者在竹林下风处打开一张足有银幕大的网,其实就是四川特有的打鱼用的“拗子”,网眼正好能卡住麻雀颈脖,两旁用竹竿撑着竖在地上。网后站着另外的捕雀者,手中拿着电筒,然后拼命抖动竹林,大声发出吆喝声。下风处强烈的手电亮了起来,光在尼龙网丝上打滑,就像是冰柱在丝绸上融化。睡梦中惊醒的麻雀,开始拼命向亮光处乱飞,竹林中到处是混乱的麻雀扑翅声及叽叽声。仅两分钟,我奔到围网处,只见网已被卷起,里面全是被网眼卡住的麻雀,估计有几百只,大家拿到密封的屋中开网摘取麻雀。捕雀者还向我介绍说,还有一种用竹片圈起的环笼网,开口处有2米直径,逐渐缩小成漏斗状,有5米长,专门用来捕在打谷场栖息的麻雀,最多一网有上千只。这种捕捉是困难年代改善生活的一种方式,现在想起来,我们是在造孽啊,应验了一句民谚:一盘麻雀肉,两眼青山泪。

我们知道,弗里德里希大帝是普鲁士国王中少有的多才多艺的人物,一向被称为“无忧宫中的哲学家”,他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历史学家,还吹得一口很好的长笛。这位国王与当时法国著名学者伏尔泰毕生的交往是欧洲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但他在年却干了件愚蠢之极的事情。因为麻雀啄食了他喜爱的樱桃,他勃然大怒,下令全国捕杀麻雀,凡捕到麻雀的人都能领到奖赏。不到两年,麻雀和与它相似的小鸟几乎被赶尽杀绝。不久,普鲁士境内的树木到处布满了毛毛虫,农业全面歉收,他的无知造成了一场生态灾难,后来不得不命令停止。

这种在自然面前展露权力的欲望,神州大地是犹有过之的。“除四害”的要求首先出现在年公布的“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草案”中。年党的八届三中全会正式提出了要开展“除四害、讲卫生”的爱国卫生运动。拉开了麻雀的空前厄运。当时提的口号是:“不让麻雀吃食、休息,使它无藏身之处,无立足之地,饿死它,累死它”。10岁以上的少年和成人都一齐动员,用疲劳战术来全面围剿麻雀。农民们回忆说,当时宣传大家一起去吆喝,用竹竿去捅树枝,用锣鼓、脸盆去敲打,不让麻雀在树上歇脚。麻雀在天上飞累了,自然就会掉下来,大家就能活捉它们。实际上,连续搞了三天,根本就没有一个麻雀掉下来。

但灭雀的效果是明显的,北京市和上海市3天内就分别捕杀麻雀40万只和50万只。到11月上旬,全国各地不完全的统计共捕杀麻雀19.6亿只。年4月21日《北京晚报》发表了一首诗,是时任中国文联主席、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的紧跟形势之作《咒麻雀》。诗云:

  

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垮下来你不管。

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

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

麻雀麻雀气太骄,虽有翅膀飞不高。

你真是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

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

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烘。

连同武器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

  

时间为历史留下的镜像是真实的,这种巫术似的叫魂之作比麻雀的聒噪更难听,却极具威胁,它成为了这场闹剧的高音部,压倒了射击的火药枪和人们的狂叫,“耶利哥喇叭”一般叫嚣在权力的高空。

想不到中国灭绝麻雀的战术,在南美洲找到了知音,并且得到了形而上的理论提纯。我在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悲剧是预言成真》里,读到了如下一段:

年秋,马德里,胡安·多明戈·庇隆对我(作家)说:

“您知道中国人怎么捕杀麻雀吗?就是不让它们在树枝上休息。不断用木棍抽打它们,不让它们停下来,直到它们死在空中;心脏爆裂,落在地上。叛徒就像麻雀,只要不停纠缠他们就够了,不让他们休息,最后他们就会一头栽到地上。不,不……操纵人要像老鹰,不能像麻雀。操纵人是一项技术,一门艺术,需要军事般的精准。对待那些叛徒就要任他们飞,但是永远不给他们任何休息的机会。然后,就静候天命做功。要留给天命去行动……何况,天命归我管。”(《爱与战争的日日夜夜》,百花文艺出版社年1月版,27页)

看起来,我等不是什么男爵,那太抬高自己了,而是无法落地的麻雀。

我抬起头来,看见窗外的树上,麻雀像男爵一样端坐在枝头。不禁想起知堂老人在《鸟声》里的感叹:“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罢。”于是,我也只能在这样的语境里与知堂一道聆听——

“啾晰,啾晰!”

“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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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蓝

出版: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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